时淳王孟永光病笃,国中闻大军屡败、交战时逾八月竟无一胜,老臣多有议降称贡者;淳王未以为然,以三子孟守文为淳军河北行营大都统,令其挂帅南下,以王胄之身定军心、鼓士气,是以彰显淳国必胜之决心。
——不想再败。
孟守文耳中滚过这四字,喉头不由发紧。
当日自己主动请缨,而父王力压朝中议和之潮于不顾,允他挂帅南下,所为不过这四字!
此刻听见这话自叶增口中说出,心中不由不为之震动。
而有如叶增这般想法的士兵,在淳军河北大营中又岂是少数。
多年来守战这片河土,脚下踩的每一寸都是家国,每一场战役中倒下的都是袍泽血肉,谁知一败再败,一退再退……倘能选择,试问谁想再败,谁又愿再退!
纵是明知以身赴死,也——
不想再败。
【三】
天亮之时,已有数十名亲兵浮流而还,沿迹寻到孟守文与叶增,在北岸浅滩处聚集起来。先前淳军退走时所用的木排尚余下不少,孟守文便遣几人放排而下,先行追报冯徽所部。
以许闳为首的几个亲兵小校一见孟守文便跪地不起,声声哽咽,请赐以罪,待看清孟守文身上的伤后,又个个惊惶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替他清创包扎。
叶增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看着这有些好笑的一幕,低头抿直嘴角,用力把左脚上的牛皮长靴拔了下来。
他素知孟守文深得士兵们的敬戴,便是淳军河北大营中的宿将老兵们,亦在私下里对其称赞有加。
孟守文于十月末抵赴河北大营,名虽为帅,行事却毫无半点王室贵胄的作派,莫论是平日起居或是集将议事,皆与人为善,御下赏刑分明,更无滥苛之举,两个月来上将下兵无人不服。
更何况在淳国河南大营惨败、八个月来十三座重城接连失守、毕止举朝共议称臣求和的惊澜之下,孟守文竟还敢接下这河北行营大都统的帅衔、快马南下赶赴军前、以王胄之身与敌军隔江而峙,单就此一点便不得不令人为之敬服。
然而淳军吃败多时,一朝再战均兵人马,难免仍会心生骇惧之情。今夜一战虽为孟守文所力持,但如冯徽等统兵老将却腹虑重重,以为必不能胜,因是早已做好了兵败放排退走的准备;而孟守文则因为彰一己之志,坚持率部压阵殿后,以致其后身中流矢冷箭、竟被敌军生擒。
但,若是冯徽等老将从一开始就未抱有必败的念头,也许今夜便不会真就败得连主帅都被敌军生擒了去……
叶增脑中方一闪过这念头,思虑便被横过身前的一道人影给截断了。
他微微抬头,见孟守文已在亲兵的搀扶下走至他面前,当下便又低眼,道了声:“三殿下。”然后飞快地将手中长靴在地上磕了几下,又倒过来往脚上穿,意欲起身见礼。
孟守文却止住他的动作,目光向地上一探,就见他靴中倒出来的都是些凝固了的血块,再往他左腿上一瞟,当下脸色就变了。
约有十指宽的一道伤口,斜划过他的左腿胫骨,皮肉翻飞,深可见骨,血痂凝了又裂不知几回,一片血沫模糊。
孟守文面色僵硬地站了半晌,忽而扬扬嘴角,淡声问:“何时受的伤?”
叶增似是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起身站妥,却未答一字。
孟守文又扬扬嘴角,神色难辨:“便是拖着这伤,一路将我救回来的?”见叶增仍不吭气,他便转身挥手,令其余亲兵们一并靠过来,然后似笑非笑道:“瞧瞧他这腿伤,再瞧瞧我这腿伤,倒显得我像个娘们儿似的!”
他不待叶增开口,忽又敛了笑,冲身边亲兵们道:“此人将我从梁隐帅船上背下来,却说‘殿下亲兵个个果勇,为救殿下悍不畏死’。”他盯紧叶增,声音亦提高了些:“你说你叫什么?”
叶增微微皱眉,“叶增。”
孟守文身周一众亲兵们闻言早已面露尴尬之色。许闳更是二话不说便出列跑至叶增身前,弯腰半蹲,用之前替孟守文清创包扎的药布替他处理腿伤,脸上微有臊色,道:“先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叶校尉莫要见怪。”
叶增倒也有些僵住,只拿眼去望孟守文,眉头仍是微皱,口中慢慢道:“三殿下。”
他自是知道这些个跟随孟守文自毕止南下的亲兵们皆是簪缨贵胄之辈,十有八九都是祖上立过军功的将门之后,难免会有骄躁之处,因而也从未见怪过,只是不知孟守文眼下这番作态又是意欲为何。
孟守文掠过他的目光,探目望向那一片在晨雾中翻滚上下的河浪,却道:“起雾了。便在此处等着冯徽回报罢。”
直到临近正午,派去追禀冯徽所部的亲兵才有人回报,道冯徽已令麾下收筏上岸、扎营休整,亦已分兵追报其余几将之部;因梁隐已死,而河上又起大雾,料想均军纵是反应过来此诈伏一事,却也没有胆子敢在河上顶着如此大雾再度进击;乃着请孟守文及亲兵顺流而下,回营再议对敌之事。
待一行人入营之时,天已近黑。
冯徽领着数名将领披甲静候,但等孟守文回来便欲请罪;孟守文因有伤在身,并未于此事多言,只召众将入帐问了各部将兵伤亡之数,便遣众人各回帐中歇息,待天亮之后再做细议。
翌日天明,叶增方一出帐便被人拦住,说是孟守文令他过帐议事。
他未曾多想,便禀命前去中军帐下;岂料人一近帐外,便有守帐士兵垂首对他行礼道:“叶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