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沾惹人间,心生不忍。
太岁经幡无影之日,荒城雾散,多年之前的战火痕迹还留在斑驳的石墙上,细看之下都是累累血色。多年时间变迁,可镇海关之中的一切,皆在卫三更的一念之间,一如往昔。
昭华一行人来到镇海关,她们初入之地,乌寒木照例跟在昭华身侧,太岁遣了几个松鼠小人抬着轿子不情不愿地远远落在昭华身后,可是当真离得远了些,他又连忙示意松鼠小人快些跟上。
多年来,镇海关中只有一个不似人模样的卫三更以及半点不想出关的太岁,二人皆不会去推门而出。
莲明覆掌在镇海关巍峨的城门之上,海市蜃楼之中的哀嚎哭喊霎那间历历在目,眼泪无知无觉磅礴而下,下意识便想后退一步,收回手掌。
“别怕……。”
昭华按着莲明的手,一同覆盖在城门之上:“这便是多年之前,镇海关之中身死却未能够散去灵识的人,也是你要渡化的世人。”
莲明抬眸,双目化金,生莲泣血:“……施主,见生而怜之生,见死而悯之死。”
昭华轻轻“嗯”了一声。
在梵罗之时,从小和尚的所言所行之中,以及老和尚的对于莲明的过度保护之中,她便知晓莲明心中大抵是怨愤的,他心有莲华却一直因为各种原因从未入世,又看遍了万年之前的悲天惨状。
未见世人而先生悲意,如何不怨。
他见梵罗,因而爱生怜于梵罗,当初一心想要出梵罗也不是为了天下万众生灵,而只是为了梵罗之下的生灵。
可……
昭华看着那双泛出金光、化莲泣血的双眸,没有抬手抹去他眼角的血泪,只是如山风流百川一般,轻声道:“不要闭上你的眼睛,无论看见人间多少苦难,天下多少哀悲,永远都不要闭上的你的眼睛……。”
“修道者数万,道途千千万,这便是你的道。”
“看清了吗,小和尚。”
若她还有一千年的时间,又或者只是一百年的时间,她都可以如当年教导阿满一样,循序渐近地指引小和尚找到他所应该修的道。
可是,她没有时间了……
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可逆转,留给莲明的时间同样也不多了。
镇海关便刚巧能够让她为莲明引一次道。
刚刚好。
莲明尚且显得年幼圆稚的面上,血泪痕迹十分醒目,他紧紧咬着牙感受城门之中的海市蜃楼。
城门之下灰白的雾气渐渐重新聚拢而来,昭华拧眉喊了一声:“太岁。”
太岁双眼青黑,面色阴骘,十分不耐烦地掀开紫绸帘,与昭华沉凝如寒刃的眼神直直相对,抱怨的话生生吞了回去,愤愤道:“……知道了。”
灰白雾气萦绕在莲明和昭华身侧,并未扩散开来。
时间停滞在昭华和莲明身侧,昭华缓缓收回手掌,眸如风悲,不着痕迹,只是这样望着小和尚。
这样的年纪,若人间百岁而终,纵然是小和尚神完智足,生而知之,可满打满算顶死了也只能说是七八岁……
当年教导阿满之时,已然是无半分留情,逼得月娘和司无咎都看不过去了甚至想要出手阻拦她,可那也是用了四千年的,除却两千年为阿满补神凝气,也都用了两千年历劫才算道途安稳。
小和尚才三百岁……
三百年,酒仙江瀚川沉溺在浮生梦之中酿一壶酒的时间都不止了。
亦不知过了多久,莲明口喷鲜血,染红了城门一片,仰天长啸,双目之中金光大绽,莲华生出悬而升天。
天地轰鸣,风沙肆虐,正午之时,乌云摧压。
莲明体力不支,跪倒在地,虚弱道:“走!”
昭华目凝,拎起莲明后颈破门而出。
乌寒木随后,太岁满脸犹豫,倒也步下软轿跟了上来。
城门大开,一行人破门而出。
镇海关之中灰雾瞬间弥漫,细听之下多有哀泣悲鸣,与城外的风沙恍若隔了结界一般,互补侵扰。
莲明目中生出的莲华聚盖在整个镇海关之上,镇压着无数怨愤哀声,隐隐可以窥见灰雾冲击金莲,烟消弥散。
“噗!”甫一出城门,莲明便再也支撑不住,大口大口得喷出鲜血。
昭华皱眉,按理说道成不该如此损伤己身,小和尚分明是一副道得大乘的模样,怎么如同走火入魔了一般。
莲明缓缓抬起头,眼中残余的寸寸金光方才渐渐消失,他脱下身上袈裟先是擦去唇边鲜血,而后覆盖在地上,对昭华伸出的手摆了摆,道:“……施主不必担心,小僧无事。”
昭华收回手,颔首应了一声。
太岁闪身到昭华身侧,双目通红,十分焦躁:“如何……”话未说完,便被昭华打断:“立刻,你马上便能见到她了。”
太岁磨了磨牙,狭长的双眸来回打量着昭华面色,怀疑犹豫又心中惶惶不安:“嗯。”
昭华指了一下乌寒木,不等乌寒木双眼放光,对太岁道:“你带着他,先离远一些。”
乌寒木瞬间就耷拉下了眉眼,老老实实蹲在一处安安静静。
太岁拎起乌寒木,想要撕裂空间却落不到实点,昭华忍不住呼了一掌过去:“你此番从未降临此界,撕裂空间还准备回镇海关吗?!”
太岁“啧”一声,暴躁道:“麻烦!”音未落,已然不见身影。
昭华转身之际,这厮竟一个闪身又出现在她面前,昭华深深吸气,她对于太岁的容忍是基于对“她”的愧疚,可这并意味着这厮在她这里毫无底线的烦人,昭华手中的拳头越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