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向依觉得,身上的血几乎要流尽了。
她身中十余处刀伤,五脏六腑都是翻滚的剧痛。血迹干涸成暗红的颜色,却半分透不出霜寒的铁甲,唯有和皮肤黏连的血衣,轻轻一扯都是钻心的疼。
枯草一般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她顾不得抬手拂开。只觉得额头止不住流下的鲜血浑浊了视线,直到将这天地之间都尽染成一片耀目的红。
她本是澧朝唯一的女将,自从被赐婚成为康王妃后,十年再未动武。即便如此,握紧手中的红缨枪时,虎口的老茧依然让她回忆起了昔日的勇武。
而她之所以在这里血战,是因为北狄人已然兵临城下。身后就是澧朝国都盛京,若她后退半步,澧朝千年国运也将就此断绝。
望向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昔日并肩作战的同袍手足,已经尽数化作亡魂。此时此刻她浑身浴血,身旁断肢残体堆积如山,而澧朝的新帝、曾经的康王、她的夫君陆时安,却在那琼楼金殿中醉卧美人膝,不知今夕何年。
新帝即位,她作为原配王妃,却没有得到任何封号。
脑海中浮现出陆时安淡漠的脸,他声音阴狠低沉,仿佛毒蛇咝咝吐信,连话语都淬着剧毒。
“元向依,皇后的位置你也配?元家已经没了,你对朕而言,已经是个无用之人。若不是朕宅心仁厚,也不会留你到今天
,十年,你该知足了。”
对,元家已经没了,湮没在惨烈的夺嫡之争中,激不起半点尘埃。父亲乃至整个将军府,都是被她王妃的身份所拖累,才赔上了全府上下的性命。而元家统率的三十万虎贲军,死的死,伤的伤,最终存活下来的,也都折在了和北狄的恶战中。
想到这里,她抬眼直视陆时安,眼中是毫不遮掩的讥诮:“陛下这条狗命,怕是也享不了几天清福了。”
只消一句话,陆时安便勃然大怒:“贱妇!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元向依的眼眸中,闪烁着笃定的光芒:“你不敢。只因北狄大军压境,而你已无将可用。”
陆时安疑心极重,甫一即位便血洗了前朝旧臣,那些登基前与他有过争执的文臣武将,到底都没有逃开清算,整整一月盛京的大狱人满为患,每天都有人头落地的场面新鲜上演。
北狄就是在此时趁虚而入,陆时安回过头才发现,朝中早已无人可用。
元向依缓缓道:“我会上阵杀敌,但却不是为你这等跳梁小丑,只为继承我父兄攘外的遗志。若不是为了元家世代忠良的清名,我现在便一刀剁了你的狗头。”
说罢在陆时安忿恨的目光中,从容地走出金殿,没入无月无星的夜色。
“臣领旨。”
自称“臣”而非“臣妾”,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她是行伍之人,在战场上为国尽忠,才是她的归处,深宫中的白绫
三尺或毒酒一杯,委实太过委屈了她。
她的身体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耳边已听不见荡气回肠的喊杀声,只余一片死寂。
原来死前,人会这般平静。
她的思绪飘向远方,茫然的眼眸中,映出一步步围上来的重重敌军,以及敌军后方,由远及近的滚滚烟尘。
勤王的军队,她终究是……等不到了。
*
残阳如血,笼罩在盛京城下的黄沙烟雾散尽,露出绵延的“温”字战旗。
有一人纵马而来,到了昔日巍峨的城门下,猛地一拉缰绳,红鬃马长长嘶鸣了一声,扬起的前蹄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年轻的男子风尘仆仆,身披重甲,眼里血丝密布,下巴泛起一片青色的胡茬,看起来已经几日未曾合眼。
他仰起头,温热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
最后还是晚了一步吗……
他忽地腾空跃起,将城门上悬着的头颅摘下护在怀里,像对待极贵重的珍宝。
那头颅仍睁着双目,不肯闭眼,在场众人见了无不动容,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见男子一言不发,身边的副将上前请示:“侯爷,元将军的尸身已经寻到了,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让将军尸首合在一处,尽快入土为安吧。”
因着这位勇毅侯的固执,身边扈从依然称元向依为“将军”,而非“王妃”。即使这么多年来,他只能在宫宴上遥遥望她一眼。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苍白的脸庞,薄唇泛起冰冷的笑
意:“入土为安?你怕是不了解她。她这人最不安生,如今死不瞑目,就是要与我一同见证那暴君的下场。”
因着元向依争取了宝贵的时间,盛京城中的百姓早已逃的逃,散的散,即使两军巷战,也无需再有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