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村的人都知道这是你捡回来养的蛇,初时只觉这物白白团团小小,有些招人爱,后来见它大得超乎寻常了,渐渐就有些闲话传出来,还有人专登找老妪传话,让你把它放归山林,人走人路,蛇走蛇道。老妪晓得利害,虽然说这话的时候,半天支吾不上来,终于还是一咬牙都说了。你回她说明日一早便送它归山,她松了一口气,嘱咐你与那蛇交道时,务必当心,不要被它咬了或是吞了才好。你点头,眼角余光正瞥见它从外来,爬在窗上,偷偷看你和老妪说话,进又不敢进,走又不想走,那怯生生的模样惹得你想笑。
老妪走后,你朝它招手,唤它:小白,过来吃栗子咯。它摆过头溜了你一眼,从窗户滑下,不肯进来,看它情形,竟是有些气哼哼的。想来是嫌弃“小白”这名儿取得太俗。
那要取啥名儿才合你心意呢?你问它。它游过来,嘴里叼一片山上捡来的红叶,意思是让你朝这头想。
那就叫“红叶”?你满以为这回这名儿定能合它心意,谁想这家伙又气又急,竟然立了起来,一尾巴把红叶甩飞,口内“嘶嘶”作响,反正就是不满意!
你瞪大了眼睛看它,不知它为何不满意,你们一人一蛇静对半晌,它似是对你彻底死心,默默游出去,到了午饭时分才回来,嘴里叼着一个小圆盒子,直送到你面前。
呀!你、你去哪儿偷拿人家姑娘家的胭脂盒子?!
你不敢接这东西——这么小个村落,瓜田李下的,万一让人撞见起了误会就不好了!
你让它赶紧送回去,它不干,摇头摆尾地叼着盒子游过来游过去,指望你能意会。电石火光间,你忽然福至心灵:哦!原来你叫胭脂啊!
这家伙开心坏了,一个劲儿地把头往你肩上靠,你肩一矮,差点没垮下去——它已大到你的肩膊撑不住它头的地步了。是时候送它归山了,而且得远送,不然哪天它游回来非把乡邻们吓坏不可。
转天你起了个大早,叫上它,你们一起朝远山走。走了两日两夜,走到一处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你站下来,对它说:胭脂,你回家去吧。下回出来玩儿可得当心,别又受伤啦。我们就此别过,你先去,我看着你。胭脂对你恋恋不舍,总不肯走。你摸摸它头顶,劝道:你长得太快了,这样个头,乡邻们都怕你,且栗园附近也无有那样大的猎物供你饱食,万一哪天你吃到乡邻们蓄养的牛羊上就不好啦。去吧,此处山高林深,正是你的好去处。我过段时日再来探你。它仰头看你,一对竖瞳里映着两个你,里边水光粼粼,像是要哭呢。你不忍看,别过头去,硬推着它朝山里走。后来,它知道再如何卖可怜,你都不会买账的,便就垂头丧气地游进山,一步还三回头,看你有没有在原地等它走。
等它走没了,你才返身往回走。谁想刚走出二里地,就听见身旁草丛悉悉索索响,你定睛一看,果然是它!又是抱又是劝的,安抚了几次,它还要跟上来,你就吓它:再跟来,我就再不来看你了!它果然被你吓住,留在原地不敢跟,只敢哭,哭得嘶嘶响。你硬起心肠,走得飞快,不多时就走没了。
细想起来,你是从捡到胭脂之后,才开始遭遇各类怪事的。头一次撞怪,就是在送胭脂回来的那个晚上。至于破庙避雨,与老夫妇三人被一架车送往降山这件事,你并未往撞怪里算,虽则当时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但你直觉不好往深里想,便就自个儿安慰自个儿,许是老夫妇记差了,或是你们避雨的破庙离降山不远不近,车驾疾行数个时辰,也是能到的。
本来,依着你的脚程,天尽黑之前,是该能到一处村落歇宿的。只不过让胭脂绊住了脚,迟了半个时辰,天都黑完了你还摸着黑走。你怎么敢呢?虽然往日不乏走夜路的时候,但那是几人结伴,不是一人独行。如今天色黢黑,你独自一人在山高林密的深山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前行,失了方向,走来走去都走不出去。火折子半路掉了,想弄一束火把都不成。你又累又饿,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原地停下,等天亮了再走。那天连月亮都没有,周围好似凝滞了一般,静得不同寻常。你缩在一棵树下,这铺天盖地的黑暗将你裹紧,太黑太静,你几乎要睡着了。将你惊醒的,是几滴水,起初你以为是天上落雨,后来就不对劲了,那水黏黏腻腻,一坨砸下,你凭着本能仰头,见一张阔口正悬在你头顶上方,垂涎三尺,所谓的雨滴,便是它口中涎水。你吓疯了,拼了命支撑起已经软倒的腿脚,手足并用,指望逃出生天。那东西压根不让你有逃的机会,阔口一张,把你叼住,“呼”地跃起,腾上半空——好在它将尖牙利齿收好了,没往你身上招呼,不然这一下下去,你身上得穿好几个血洞!
它好似把你“抿”在嘴上,“抿”得死紧,涎水洇湿你一身。你不敢挣动,半天高呢,跌下去不死也残。胆子都要吓破了,哪里顾得上一直追在你们后边的那条蛇啊。
胭脂一直偷偷跟着你,不敢叫你知道,怕你又要赶它走。它远远地跟着,你被那东西叼走的时候,它还在百丈开外,救是救不及了,只能死命追过去。蛇类身体柔韧,抻长了,再弹跃而起,是能截住悬在半空中的你的。幸好天色黑如墨,不然,你若骤然见到下方那巨大的蛇影,怕是要吓死过去的。说实话,胭脂与那东西,正不知哪个更可怖。
嘻嘻。
荒寂之中,忽然出来一阵笑声,你听不见,胭脂和那东西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