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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页(第1页)

奚微问:“钟慎醒着吗?”

“嗯。”钟念的表情越发奇怪,竟好像是在审视、打量他,“你……”吞吞吐吐的,“算了,你进去吧。”

“……”

她不像父母那样怕奚微,但态度比她父母还古怪。奚微比她高太多,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和钟慎长得很像,眉眼几乎一模一样。

“对不起,钟念。”奚微扫了眼她的衣袖,口吻温和,“我还没有对你道过歉,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钟念撇开脸:“以前是,现在……算了。”

果然又是这句,奚微说:“疤痕可以去掉,如果你想弄,我帮你。”

“不用。”钟念突然又蹲回地上,用头顶的发旋对着奚微,闷声道,“你快进去吧!去陪他,不用管我。”

“……”

小女孩态度莫名,不像冷淡也不像排斥。奚微怀疑自己和她有代沟,便也不多说,拿着新买的花束敲开了病房门。

上回来他送百合,今天依然是百合。房间里只有钟慎一人,骨折没好,依旧规矩地平躺在病床上,此时见他进门,第一眼落在花上,第二眼才看他的脸。目光无声一碰,钟慎突然道:“你没说今天会来。”

“忘了告诉你。”奚微在桌上寻了个空档放花——桌上、地上,已经被各种礼物堆满,应该有朋友送的,也有粉丝送的。匆匆一扫,某个花篮上竟然写着“孙兴厉”的大名。

奚微皱了下眉,心想钟慎拍《最后一夜》没出事纯属运气绝顶,好比武侠小说里的主角掉下山崖大难不死还能捡到绝世秘籍,但幸运终究有限,它已经被消耗殆尽。正如命运中一点不可言说的玄,总量守恒,在此处消耗,便在彼处偿还。

也可以反想:钟慎因多年不幸,才攒下那一次的好运。

但如果能选择,他恐怕不认为那是好运。

奚微坐到床前空着的椅子上,没准备开场白,自然而然地问钟慎:“你上回想跟我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养病伤神也伤身,大概是因为食难下咽,钟慎憔悴不少,但容颜不减,仍然好看。

“嗯。”他应了声,“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说,你不用对我道歉。”

他的眼睛不看奚微,盯着远处门把手,像镜头对错了焦:“如果一定要有人接受道德谴责,更该被谴责的是我,不是你。”

“……”

他上回说的明明不是这句,怎么隔半个月,突然改了台词。但这句也十足令人意外,奚微问:“你不怪我?”

“怪你何必呢?”钟慎的嗓音很轻,“有句话叫,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我有机会‘改命’,但那些机会被我放弃了。如果最后还要怪你不给我机会,好像有点不讲道理,你本来就没义务……对我好。”

他的话奚微听得懂,但不全懂。他的情绪好像也不是宽慰奚微,更像自厌,发自内心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不该责怪其他任何人。

“那天晚上……落水之前,我不该去找你,可能因为当时的确怪你吧,但这几天我想通了点。”

他的目光回到奚微身上,依旧觉得发声困难似的,停顿几秒才坚持说:“以前你跟我说过一句话:‘人都是独自生,独自死,却偏要强迫两个不相干的人在路上凑成一对,有意思么?’……你说得对,一点意思也没有。”

钟慎眼里水光一闪,病态的脆弱盈满双睫。他可能是不想在父母面前倾吐内心,于是便都给奚微。

但这些倾吐只是为了倾吐,还是出于本能寻求安慰,奚微觉得更像后者。因为他接收到了,他觉得钟慎看向他的眼神,水光中含有别的情绪,是希望他说些什么。那种可怜,任谁也不能无动于衷。

“也不能这么说,”奚微说,“其实你觉得怪我也好,怪自己也好,那些事都过去了,如果想起来就不开心,不如别再想它。至于是独自上路还是在路上找个伴,也都是普通的选择,没什么大不了。”

奚微想起以前听人说过,有轻生倾向的人会在轻生前无意识地向外界求救,类似预警信号,钟慎此时的情绪,大概有那么点意思。奚微突然信了,钟慎不怪他,更不恨他,否则这个求救对象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

奚微犹豫了下,语言苍白乏力,他突然握住钟慎的手。

在被夹板固定住的僵硬衣袖下,钟慎的手指微微发着颤,被他攥紧时一抖,被迫归于平静。

“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钟慎。”奚微接着上回说,“我一直觉得,只要想解决,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奚微短暂一顿,“我可能没资格这么说,毕竟我没遇到过特别难的题难。但世间的道理是一样的——你以前抄佛经,对宗教有兴趣,有接触过《圣经》吗?”

钟慎摇了摇头。

奚微倒是看过,虽然他不信仰宗教。

宗教是一种心灵慰藉之药,给痛苦之人灵魂归所。奚微的灵魂很稳固地长在自己的躯体里,从不游离。一切宗教典籍在他眼里都是哲学书,可以研究。宗教也的确和哲学有共通之处:它们都探索灵魂,区别只是归所不同——哲学不给人归所,叫人永远思考,永远在路上。

安慰钟慎还是宗教更有效。

奚微说:“《圣经》里有一个关于巴别塔的故事。大意是说,人类以前全都生活在一起,语言、口音都相通。直到有一天,他们决定联手修建一座通往天堂的巨塔,触怒了上帝。上帝觉得,人类这样发展下去没有什么事做不成,自己的权威被挑战。于是降下惩罚,令巴别塔倒塌,人类之间从此语言不通,出现隔阂,分散各地。”

他几乎是用一种给小朋友讲睡前故事的腔调来安慰,钟慎竟然也受用。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他握紧钟慎的手,“其实……我觉得你太封闭了,不喜欢沟通。如果你开口,我们之间会少许多隔阂、误会。你和别人也一样,你爸妈,你妹妹,他们也误解你。”

“……”

“你的精神世界里,需要重建一座巴别塔,通往哪里都好,所有你想去的地方,都行。”

钟慎看着他,奚微说:“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重建。就当做是——”

仿佛天堂之门已经打开,奚微眼里神光一闪:“我们也重新开始,做朋友。”

同类

朋友,对奚微来说其实和爱人一样,是陌生的。

——如果说贺熠之流算朋友,他的朋友不少,但如果不算,他就没有朋友了。

朋友这身份很微妙,灵魂知己是朋友,泛泛之交也是朋友。有些朋友无话不谈,有些朋友只在朋友圈点赞,彼此之间不具责任和义务,疏远也不用打招呼,不联系就是了。

至于奚微和钟慎算以上哪一种,可能都不算。

奚微在来医院之前没想过要和钟慎讲什么,顺其自然讲完那些话,自己心里也有些难言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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