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反正是有点看不透的。
但安定先有了这样的本事,在乌海凭借着雷火天降之术一举击溃了吐蕃大军,俘获了五万多人连带着一个钦陵赞卓,文成又不免先在想,这出在她看来没什么胜利迹象可言的出兵,会不会并不像是她想的那么简单,安定也自有一番把握赢下这一仗。
然而她话音刚落,就见安定笑了笑,回道:“嗯,我也没这个本事打到吐蕃腹地去。”
文成:“……”
喂,这话说得未免也太老实了一点!
李清月却仿佛并未察觉到文成脸上的无语凝噎之色,继续说了下去:
“姑母也是知道的,我之前在说那个炸药使用的时候就说过,这东西得避开雪山的,可那唐古拉山终年积雪,用起来势必会引发雪崩。到时候别说能不能攻破吐蕃的关卡,可能还要把我自己的小命送在那里。我既已有覆灭吐蕃十万大军的战功在手,何必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说起来,这唐古拉山在藏原的语言里意为高原之上的山,或者是连雄鹰也飞不过去的高山。既然她如今也没这个条件让人去充当一次飞降的雄鹰,自然也没有这样的法子来突破卫藏四如的屏障。
文成公主奇道:“那你……”
“我这出动兵,与其说是要一路打到吐蕃的逻些城去,还不如说,我只是想要将卫藏四如到吐谷浑之间的这片草场给收入囊中。”
一度被钦陵赞卓征兵的孙波如,和紫山前后的草场,都是水草丰美之地,是不比青海湖一带差的驯养牛羊马匹之地。
既然当年禄东赞进攻吐谷浑能先打下白兰羌作为他的前哨驻地,她又为何不能拿下孙波如作为进攻吐蕃的桥头堡。
这块地方既然已被空了出来,她就绝不可能将其还给吐蕃,否则也未免太便宜了对方。
文成道:“不止如此吧。”
李清月眼中闪过了一缕幽光:“对,不止如此。多亏姑母将吐蕃赞普自小的种种表现都说给我听,让我确定,在此时我还能做一件事。”
她点了点文成公主面前棋盘上的棋子:“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如今既然攻城用兵本就是下下之选,除了空耗我手下兵员与粮草之外毫无益处,为何不用伐谋伐交之术呢?”
见文成若有所思,像是已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李清月便不同她卖关子了,直接说了下去:“有些人,在灭国的危机面前会先考虑唇亡齿寒之事,有些人,却会先被这外部的推力激化内部的矛盾,那么姑母觉得,芒松芒赞属于哪一种呢?”
“他啊……”
当这个问题抛出的时候,文成的面前隐约浮现出了那张在权臣威逼之下怯懦无力,又时常在人后流露出几分狠意的脸。
倘若让他找到机会的话,他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
不过在半月之后,这张脸上的恐惧显然不是因为权臣把持朝政,而是因为——
那条抵达他面前的战报。
乌海一战,唐军发动的兵力不少,甚至差不多能够做到一对一抓人,可战场这样的环境下,人力是不能这样算的,这才让两万多的吐蕃兵马逃亡而走。
这些人里,有些还躲藏在草甸高山之间,寄希望于等到战事平息后再出来现身,以防遭遇不测。有些倒是还记得,要将这大军惨败的消息带回去逻些城,让吐蕃做好防备,所以在接连半月的快马轮换赶路后,终于将军报抢先于唐军一步送到了吐蕃王城。
一并带来的,还有晚了一些启程之人带来的另外一条消息:唐军在这样的胜利面前并没有选择见好就收、打道回府,而是直接继续朝着吐蕃腹地逼近。
这两条消息对于芒松芒赞来说,简直无异于是一道晴天霹雳!
他确实说出过希望钦陵赞卓战败这样的冲动言论,以防噶尔家族的势力再进一步,但这并不代表,在他听到了王妃对他的劝说后,他还真觉得吐蕃战败会是什么好事。
比起做一个在权臣把持之下的傀儡赞普,他更不想被押解到长安去,做个亡国之君。
但看看钦陵赞卓都做了什么!
“我藏巴不是没有其他勇士能够担任将领,是因为赞悉若的一力保举,才让他钦陵赞卓继续出任的大帅,而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
“十万兵马不是被杀就是被俘,逃回来的寥寥无几……”芒松芒赞紧绷着面颊,一时之间,愤怒压过了唐军大军压境的恐惧,让他怒骂出声,“就算是十万头羊也不可能这么快被杀完抓完!”
但十万人却做到了,何其荒唐。
若不是这些逃奔回到吐蕃腹地的士卒之间并不都有联系,芒松芒赞甚至要怀疑,这些士卒是不是为了避免遭到问罪,先进行了一番串供,这才有了那唐军自有天雷相助的传闻。
偏偏在各方叙述之中的情况都是大同小异,只是在视角上略有不同,让他必须承认,这很可能就是战场上的事实。
若真是这样的战况,其实换一个人处在钦陵赞卓的位置上,也不太可能做得更好了。
可一想到正是这位神通广大的安定公主先给了吐蕃以这样的一记痛击,又带领着她损失不多的兵马朝着吐蕃腹地浩荡袭来,芒松芒赞又哪里还有为钦陵赞卓理性分析战况的想法。
“王妃,我们该怎么办?”
赤玛伦可以清楚地看到,当芒松芒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垂落在身边的手几乎是克制不住地在发出颤抖,一并颤抖的还有他的声音。
这本不该是一位吐蕃赞普该当有的表现。
只是在今日的危局面前,也不是对他过分苛责的时候。
起码他没直接提出投降大唐,怎么都要让人觉得,他总算还有些他祖父的风骨。
赤玛伦想了想,答道:“您先不必如此着急,事情没有坏到那一步。”
“可当时……”
在钦陵赞卓出战的时候,是赤玛伦说的,钦陵赞卓的对手并不寻常,若是他不能取胜,他的对手很可能会长驱直入。现在这个猜测已然应验了。
赤玛伦叹气:“当时只是为了请您以大局为重,千万莫要先做出内斗之举,不是真觉得唐军有这个资本入侵我卫藏四如的腹地。”
芒松芒赞朝着赤玛伦的脸上看去,见那双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一种坚定的神色,不知为何心中放松了不少。
“你的意思是,他们打不进来?”
“对,打不进来。”赤玛伦为他分析道,“您想想看吧,卫藏四如合计四万户,人口逾五十万,若要举国戍防调兵,光是青壮年就能聚合二十万之众,有唐古拉山屏障在前,这个人数甚至可以削减一半以上。又有灭国危机在前,人人必定奋起而反抗,可再少一半。”
“换句话说,我们既有地利,也有人和,为何会被唐军轻易得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