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经常用那只发夹把头发半扎在脑后,大家都夸好看,问她在哪里买的,她没好意思说是老姜送的,老姜也从未向他人透露。后来每逢见面,两人擦肩而过,杭柳梅都感觉老姜会在她背后转头看她,而她也因此每每都不敢回头。
夜深了,绣春姐和莺莺已经睡着,杭柳梅却破天荒地失眠了。她借着月光拿起发夹端详。它是春天嫩草发芽的绿色,敦煌常见的杨树榆树那样浓重的绿都不像它这样清新。
发夹是细长的椭圆形,中间还印着花色,三朵七瓣花围成一簇。杭柳梅去县城、去兰州、甚至在西安都没见过比这更好看的,老姜一个大男人是从哪买到的呢?
整个屋子都蒙着一层白色的月光,杭柳梅的手里拿着一个秘密。她想与人分享,但只有两道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心跳也跟着放慢了,把发夹放在枕头边,转过身就那么睡了过去。
刚开始临摹是从单个形象开始练手,然后才能慢慢上手临摹整幅壁画,杭柳梅最近都在98窟工作。这是晚唐五代时期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的功德窟,也是家族窟。
这座石窟的主室中央设佛坛,四面墙壁上绘有大型经变画,特别之处在于甬道和主室四壁下方的二百余身供养人像。杭柳梅计划从东壁南侧于阗国王李圣天及其夫人的供养画像入手。她立好画架后并不着急动笔,而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壁画的细节。
于阗国王头戴冕旒,身着衮服,眼神虔诚祥和,嘴角一抹恭敬的微笑。他的右手食指与大拇指捏着一只宝花,左手将香炉端在胸前。衣袂上绣有飞龙,与宽袍长袖下垂形成的褶皱自然融合。宝冠、香炉、戒指和刀柄皆以青玉点缀,即使是最不起眼的衣角和戒托,也被蛛丝一样精致的线条描绘得清晰可辨。
难怪龚老师说这处洞窟的历史研究价值很高,看来要在这好好磨上一段时间了。
“大朝大宝于阗国大圣大明天子——”有人在她身后念出墙壁上的供养人题榜。
杭柳梅转身道:“老姜,你怎么也在这儿?”
老姜抱着胳膊走到她旁边,眼睛看向斑驳的壁画回答:“所长安排我们接下来着重抢治这座石窟,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都空鼓了。这些泥制的地仗层撑了这么成百上千年,确实已经很难了。再这样从岩体上分离下去,将来壁画和岩体的空隙越来越大,一旦遇上地震或者大风,壁画很可能整片脱落。”
“还有这儿的起甲,”老姜的手指着一处鳞片般分裂,边角片片翘起的壁画,“这一片壁画白粉层和颜料层的龟裂将来也会脱落得只剩泥层。”
一道阳光照射在墙上,杭柳梅看到空气里飞舞的尘埃,伴随着老姜的话音,壁画似乎正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化为粉末消失。
“绣春姐也和我说过莫高窟老得不能再老了。这些都是它的年轮,树的年轮是从里向外一圈圈扩大,而莫高窟的年轮是从外向里一圈圈变小,等它长满就留不住它了。老姜,你也快成半个专家了。”
“我?我还差得远。还有很多事情我们都没研究明白……我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你看我,净和你东拉西扯这些废话,你都画了这么多年了,我真是班门弄斧……”老姜说着尴尬地把手插进裤兜里左右踱步。
“没事,我觉得你们都说得挺好的,绣春姐也经常和我讲这些,”杭柳梅看老姜目不转睛地盯着于阗国王的形象,突然问他,“你现在是不是也开始喜欢这些壁画了?”
“待得久了心情也就变了,莫高窟的画和外面确实不一样。尤其是上次你给我讲过那幅连环画以后,我发现这里的壁画都经得住细看。比如这个人头顶的华盖是被两个飞天抬起来的,好像很少见。”
杭柳梅静静听他讲完,歪着脑袋认可:“老姜,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你看得很对。龚老师说当时的于阗国流行毗沙门信仰,也就是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天王。于阗国王宣称自己是毗沙门天王转世,所以画上就是飞天童子给他举华盖,吉祥天女在他脚下。这幅画可被考古组拿来研究当时的民间宗教了。”
“果然我刚才不该卖弄,你们懂得的事情要高深多了。”
杭柳梅被他恭维得不好意思,低头看着自己沾了灰土的裤脚谦虚说:“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而已。”
“嗯,那个好用吗?”
杭柳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发夹,点头道:“对了,这个谢谢你。”
“我——”老姜刚开口,外面冲进来一个小伙子叫他,老姜,又有人把羊赶到石窟这边了,我们说不通,你和我去看看吧!边说边把老姜拽了出去,老姜脚下不由自己和他向外走,头还拧着看向杭柳梅。
杭柳梅目送他离开,洞窟一片寂静,地上重叠的脚印证明他曾亦步亦趋地和她讨论过同一铺壁画。
午饭后杭柳梅没有回宿舍休息,而是往61窟走去。61窟与98窟一样,也是五代时期曹氏归义军家族所开凿。看了一早上天子像,她打算再对照回鹘夫人和于阗公主等一众女供养人的形象感受一下画风。
还没走到莫高窟下,她就看到一群白花花的玩意儿在石窟周围——是羊群。那里还堆着所里刚采买的树苗,就等着这两天栽种,羊却在啃树苗上的嫩芽,还有几只正往石窟里走。
杭柳梅最怕的就是它们蹭坏低处的壁画,她跑过去,找不到羊倌的身影,就折了根细树枝抽打着羊群把它们向外赶。一只地包天小土狗蹿出来冲着她大叫,它个头不大,却来势汹汹,呲着下排的两个小獠牙威胁杭柳梅,然而跳起来也才将将够到杭柳梅的膝盖。
杭柳梅不搭理它,拽着尾巴把羊从石窟里拉出来。狗叫声惊动了树荫下打盹的羊倌,他把草帽往树坑里一扔,叉着腰走向杭柳梅,嘴里大喊着方言。
“哎哎哎!谁让你动我的羊,你把它后腿扯坏了怎么办?”
“老乡,你们放羊要看着点,它们都钻进石窟了我才上手的,这里面都是国宝。你把它们带到外面吃草,我肯定不打扰你。”
“什么国宝,你们这群人成天就是鬼吓人,我在这放羊多少年,以前还有人进去做饭吃饭睡觉,也没见有人管,就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羊是畜生,它要往哪走人能管得住?”
“你管不住你的羊,那我就替你管。石窟不能进去,树苗也不准吃,这是我们好不容易买来的。”
“我不管你这了那了,你再动我的羊,你看我愿意不愿意。”说完他就耍无赖堵在杭柳梅前面。
杭柳梅脸涨得通红也不退让,她不再和他讲理,侧着身子继续去捉羊,那羊倌一看也急了,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小杭,小心羊后腿蹬你!老乡,怎么又是你,把羊赶出去吧,这边真的不能放羊!”是老姜。他遍寻杭柳梅不见,猜想她应该是回到石窟加班了,刚走过来就看到这一幕。
老姜站到杭柳梅面前想把她挡在身后,没想到她又从侧边蹿出来,一边整理自己被扯乱的袖子,一边平静地说:“咱们刚动手都不对,犯不上为了几只羊生气,你看不如你把它赶走,我那新买了葡萄干,我现在就拿来算是感谢你的,行吗老乡?”
对面的半老男人觉得被一个小丫头片子下了面子,脸上挂不住,沉下脸抡圆了胳膊一挥:“我才不要,少在那装的跟啥么样似的,你今天伤了我的羊我和你没完……”
他虽然是在和杭柳梅吵架,眼睛却瞟着老姜,话说得硬气,但脚已经向两人相反的方向挪动,头仍然固执地看着他们,完全没注意到前方摞成堆的树苗被羊拱得乱七八糟,有一只甚至攀爬上去,眼看三五根树苗倒下来向老羊倌砸去。
老姜大声说“小心看路!”冲上去把他推到一边,他一下子懵了,以为老姜这是要打架,扬起牧羊的鞭子打过来,老姜怕误伤到杭柳梅,冲到前面挨了一下。
没想到杭柳梅不害怕,鞭子落在他们面前的地上,杭柳梅赶紧用脚踩住,羊倌在那头一使劲,鞭子被抻直了,差点把杭柳梅拽倒。老姜劝她松脚,她置若罔闻,俯身抓起鞭子和羊倌好声好气地解释:“你先别激动,刚刚他是在救你!”
对面哪还听得进去。“救你奶奶的救!”他骂骂咧咧使劲一抽,杭柳梅被带得向前扑倒,老姜伸手拉住她,但她已经一脚踩在了狗尾巴上,土狗尖叫一声,跳起来扭头往杭柳梅的小腿上咬了一口。
杭柳梅登时就疼得倒在地上抱住了腿,老姜顾不上和他缠斗,蹲在地上扶着杭柳梅紧张地问:“咬到你了?严重吗,是不是走不成路了,你别怕,我带你去检查伤口!”
杭柳梅皱紧眉头脸色发白对老姜说:“我怎么感觉咬到骨头了?我站不起来,这条腿使不上力,完了,快,快去叫人,我要见所长,我要见村长,送我去医院。”
“好!好好!你等着我,我这就去!”老姜刚想松开杭柳梅,又觉得不行:“我不能走!”说完抬头对羊倌厉声说:“你的狗闯下祸,你总能帮我们去找人过来吧,你看把她都咬成什么样了。”
羊倌看老姜急红了眼睛,再看杭柳梅疼得咬牙根,终于开始慌了:“你们这就是吓唬人咧!谁没被狗咬过,这狗这么点牙口,哪有那么严重!我不管了,我还要放羊呢,我走呀我!”说完就急急忙忙跑开了。
“你这人!”老姜头顶都要开始冒烟了,把杭柳梅的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撑着她站起来,半蹲下让她倒在自己背上。
“老姜老姜,不用背我,真的不用,我要掉下去了。”
“小杭,委屈你一下,我先把你背会宿舍,今天下午就借车送你去县医院,你别怕!”老姜把她在背上一颠好把她背高点别出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