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探寻的目光看向汝窑罐,正猜想着。
对面一道清朗男声,“是头春头采的白毫银针,特意留到现在的。”
沈宗良有一把极为醇厚的嗓音。
波澜不惊的基调里,零星几点醉人的动听。
尤其是像这样,专程开口解释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同她四目相对。
恍惚间,让人生出一道不该有的错觉,好似她独得他沈总青眼一般。
且惠撞上他的眼神,脸颊微烫,“噢,是这样。”
陈云赓笑着提起,“还是这小子让自家茶园留的,一早就送到了我这里。”
“今年雨水多,雾气又重,这茶不大好采。左挑右选的,拢共才得两罐。”说到这里,沈宗良停顿了几秒,忽然有些惆怅的语气,“另一罐,原本是给爸爸留的,他生前最爱喝了。”
唐纳言安慰他,“你父亲过世那阵子,集团斗争局势太复杂。你人在美国赶不回来,他不会怪你的。”
陈云赓也说:“有你大哥在京主持,场面上的功夫尽够了。虽说中国人讲个圆满,但事急从权,总有周到不了的地方,别太往心里去。”
说起这些无关的家常,他们也不避她。
且惠也只知道,聊的是沈老爷子病逝的事。
上个月她人在江城,晚上看新闻,主持人拖慢了调子,用沉痛的音腔播送了一则讣告,光是前面一长串的头衔,就说掉将近半分钟。
当时董玉书正在吃饭,也回过头来问:“小囡,沈忠常老爷子去世了?”
“嗯,沈棠因她爷爷吧。”且惠点头,“好像前一阵子就听说不好了。”
董玉书说:“你在政大读书,和沈小姐有来往吗?”
“没有。偶尔在party上见到,也不过就打个招呼。”
都说沈棠因性情平和,是一位识大体、顾大局的大家闺秀。
长大后且惠见了她三四次,虽然也笑着,待人客客气气的,但总有种莫名的距离感。
就和整个沈家给人的感觉一样。低调、内敛、谦和,却远在天边。
一个愣神,且惠听见沈宗良又说:“不管怎么说,总是我这个做儿子的错处。”
陈云赓的手搭在膝上,语气变得严肃,“所以你还礼的方式,是始终不肯回家?”
这已经是摆在台面上的,实打实的敲打了。
且惠犹豫起来,她是不是该告辞。
陈老身在高位多年,积威深重。
换了旁人,被他这样问一句话,手都要打抖。
但他面色自若,淡道:“生敬孝,死敬哀。我想为爸爸守孝,就住在他和妈妈住过的小楼里,这样显得心诚。”
“是那栋你母亲报社集资建的老楼?”唐纳言问。
沈宗良点头:“是,不去住上一两个月,晨昏定省烧一炷香,于心难安。”
八岁之前,他都在报社的大院里淘气。
那时沈老爷子还没退下来,便是暇时见客,也会把年幼的他抱在膝头。
陈云赓面色缓了缓,早先听他大伯说他不肯返家,准备警醒这小子两句。
现在看起来,竟也是一片孝心。
他敲了敲石桌面:“住归住,你大哥那里还是要去走动,知道了吗?别叫外姓人拿住你的短处。流言无稽不必理,但真要难听起来,也有你好受的。”
“有数了。”
唐纳言又问起陈老的独孙,“涣之呢?他今年也应该读大三了吧。”
茶盖叮咣一响,陈云赓蛮不在乎地讲:“跑去德国交换了,一天到晚地瞎混。”
沈宗良笑:“您也太自谦,这已经够上进的了。”
陈老中午请了别的客人,没有留他们下来吃午饭,说下回补上。
且惠起身,山风吹过她的斜襟白莲长裙,告辞说:“那我就先走了。”
陈云赓颔首,让佣人送她出去:“好,有空再来玩。”
到了门口,且惠站在台阶上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车来。
元秘书快步赶来说:“小惠,你再等一下,陈老的车接客人去了,还没回来。”
她刚要开口说没关系。
身后有人扬声道:“元伯,让她坐我的车走吧。”
且惠扭头,看见沈宗良从后面踱步而来。
那短短几秒钟里,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把原本就修长笔直的脖颈,一再地挺到最直。
元伯并无异议,“沈总肯送一送小惠,那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