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哭着吵着要搬走,就已经是且惠懂事了,她还能指责女儿什么?
有一天早晨,钟且惠端着水杯,站在水槽前刷牙。
她闭着眼,不让自己去看生出霉绿的水泥壁,否则又要犯恶心。
一群小女生跑到她身边,很无礼地拉扯她的蕾丝边睡裙,说真好看,在哪儿买的?
钟且惠刷着牙,随口回答:“巴黎。我爸爸带回来的。”
她说话时没看人,又这么不以为然的口气,旁边的女孩听了,很看不惯。
领头的用力搡了她一下,“你拽什么啊你!你爸爸再有钱,还不是进去了。落难的小姐,过得还不如我呢,真是的。”
钟且惠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上,蹭破了手掌,粉色陶瓷杯碎成一片片的,牙刷在离她老远的地方横着。
她眼里噙了一包泪,抽抽噎噎,“你们乱说!我爸爸才没有进去!”
董玉书听见动静出来,厉声把那帮孩子吓跑。
她扶起女儿,替且惠擦了擦眼泪,“一点小事哭什么哭?快去换衣服。”
家里已经倒了,今后风风雨雨的还多着呢,女儿要总是这么个娇柔性子,那怎么行呢?
上学路上,钟且惠背着书包,眼中泪痕未干。她抬起头问妈妈:“爸爸还会回来吗?”
董玉书笃定且沉着的口吻,“爸爸会回来的,你好好学习,别管这些事情。”
她弯下腰,扶着女儿的肩膀说:“你不是跟爸爸说,长大要读牛津的吗?想考上就专心一点。”
面对妈妈的劝告,钟且惠心有旁骛地点头。
但那天她没去教室上课,董玉书一走,她就背着书包朝反方向跑。
且惠凭印象去坐4路公交。
从前坐在车上,她总看见这趟车路过,但从没真正上来。
第一次学着坐公交,还是她们搬家以后的事。
她走到从前的家门口,那两扇厚重的暗色铜门上,已经贴上了两道白封条。
且惠哭着喊着拍了很久门,但再也不会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爸爸,从里面走出来把她抱着举到肩头。
晨风微凉,一整个上午,她都坐在台阶上小声抽泣,眼泪打湿了蓝色校服裙子。
再抬头,晴空万里。但且惠看着,却黑得仿佛要压下来,闷得人喘不上气。
冯幼圆勾起了不好的话,推着她的肩,把且惠摁在梳妆台前。
她语塞半日,才拿起一支腮红刷,“要不然,你化个妆吧。”
古董挂镜里,映出一个乌发雪肤的少女。
水晶射灯照耀下,肩上的黑色长发亮如绸缎,闪动细碎的光泽。
那一年且惠刚满十九岁,白玉般的容貌,只是日子过得十分紧凑。
冯幼圆举着化妆刷,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已经够好看的了。
且惠笑着取下来,说:“就这么下去吧,今天你做东道,不好耽误的。”
她的皮相骨相皆上乘,不怎么需要雕琢,站在人群里便耀眼夺目。
Party上的人,钟且惠几乎认识大半。
早在钟家风光的时候,钟清源疼女儿,也愿花大价钱给她铺路。
且惠读的是很出名的小学,家里底子不厚到一定程度,连关系都没处托。
她活跃在他们中间,因为长相乖巧、会说话,大家都很喜欢她。
只不过到后来,钟清源交代清楚问题,在京里再也待不下去,就带着妻女去了江城。
一走八年。到钟且惠上大学时,才重新回到这座古都,在政大学法律。
钟且惠才走下楼梯,庄新华已经拦住她,“怎么样钟小姐,赏脸跳个舞吗?”
小时候她就特地问过,说庄新华你怎么取这么个名字啊,好像上一辈的人哦。
男孩子吸着鼻涕说:“你还不知道老头儿吗?他年轻时干的那一份光荣伟大的事业,就非安我身上不可。”
雪白的手腕伸出,轻巧地搭在庄新华手心里。且惠明媚巧笑,“当然。”
一旁的杨雨濛见状,不顾这里人多眼杂,从鼻子里嗤出一声,“不要脸。”
沈棠因也扭头看过去,她端起香槟浅啜了口,“你在说谁?”
“还有谁?”杨雨濛精心描过的眼尾一挑,满脸不屑,“钟且惠那个狐貍精。”
沈棠因柳眉微蹙,不高兴听这些市井话,“你做什么那么说人家?她又没惹你。”
讲真的,她不大喜欢和杨雨濛待在一起。
这姑娘被家里惯坏了,脑子和嘴都不大灵光。杨雨濛总是出其不意地,说一些她自认为很对,却叫身边人难以下台的话。
但两家长辈交好,沈棠因也不好违拗父母意愿,把和杨雨濛的关系搞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