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是乾京西城最高楼。
楼名承恩,是某任靖南公的嫡女荣升皇后之后回府省亲所建,匾云“承恩思义”,为那任楚帝亲手提名。
高楼临湖,位于佳木茏葱,奇花闪灼的精巧园林之中。
此楼此园,在建成之初,一直被乾京权贵津津乐道,但它只是公爵府赵家自立国以来所享受的极致皇恩的一部分。
百年前,赵氏祖先助项氏太祖皇帝立国,太祖抚手笑言:“吾家儿孙可娶汝家女乎?”往后百年,两家代代联姻。
但是这一代,新皇刚刚登基,赵府大小姐早已嫁人,而久负美名的赵氏二小姐如今却又选择纳赘……
承恩楼顶。
一位形单影只的汉子在仰头痛饮。
他独自坐在楼檐,一手抱剑,一手轻提酒坛,风急天高,月色伴酒,但他却并不赏月,而是眼无焦距地俯望府内灯火明亮的某处屋舍。
每当饮尽手中酒水,他便将酒坛向楼外轻轻抛下。顺手再提起一坛。
记得当初那个半大小子总是喜欢带着两个“小跟班”在楼下嬉戏。
因为承恩楼只有在贵客临门参观或九九重阳节才会开门,而且府上长辈又一向禁止孩童登高。
于是眼中那个世界上最高的楼里藏了什么,便成了幼时那三人小脑瓜里最大的几个疑惑之一。
那个喜欢显摆的臭小子总是信誓旦旦的说楼里关着被儒家圣人用山那么重的书本镇压的吃人妖怪,吓人程度和旁边湖里藏着的那只被他打败的大水怪不遑多让。
每当那时,小姐总是一脸认真地听他胡扯,不时地点头、摇头,听到吓人处就连忙双手紧抓住他的衣角,小脸煞白。
而胆子米粒小的芊儿,总是最先被吓得泪眼婆娑,蹲在地上捂住耳朵,背对着她的小姐和戎儿哥。
春去秋来,那小子似乎总是能想出花样百出的玩法,带着小姐和芊儿在园子里一年到头的奔跑胡闹。
春天,骑着竹竿马跑去后山摘青梅,挖竹笋,做鱼竿,钓鱼虾;夏天,用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木弹弓跑去林子里打鸟,爬树,掏鸟蛋,捉知了;秋天,带着布袋子去城外农庄摘果子,过家家,捉迷藏,放风筝。冬天,小手冻的通红的堆雪人,剪纸,放鞭炮,点烟花。
小姐早晨穿着白裙子跟他出去,晚上带着一身“黑裙子”回来,又少不了挨她柳姨的一顿说教。
但第二天却又活蹦乱跳地跟着他变着法往外跑。
小姐性子极静,但是和那臭小子在一起时,就变得极闹。
抱剑汉子仰头痛饮一口,再摇摇酒坛,已经一滴不剩,便随手抛出。
三个孩子喜欢捡取楼下酒坛的碎片,在湖畔打水漂。
最早是那臭小子跟外府年长些的孩童学来的花样,后来教会了小姐和芊儿,三人便时常来玩。
最初能弹跳最多当然是那小子,只是到后来,随着小姐和芊儿逐渐修行,她们水漂弹跳的次数自然越来越多。
但是有意思的是,每次赢得还是那小子,于是他便又是一顿得意洋洋的自夸,而小姐总是安静的坐在一旁托着腮认真倾听,言笑晏晏,芊儿则是不配合地揭他老底,于是便又是一阵充满童趣的拌嘴……
这些曾经的画面再也不会出现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赵小子进了私塾,小姐和小芊儿开始在自己等人的照看下修行的时候吧。
三个孩子开始知道了男女有别的礼教,便不复从前那般两小无猜。
后来那臭小子又学了些儒家的狗屁学问,于是愈发无趣了,开口闭口都是之乎者也、圣人曰。
再然后,就是小姐和他十二岁时的那次订婚……
呵呵,臭小子,能入赘我家小姐还委屈了你不曾!?
若不是你家这一系南逍遥洲赵氏对小姐尽心尽力,老头和白先生岂会同意让你入赘。
抱剑汉子突然丢下酒坛,抱剑站起。
因为他看见了自己刚刚一直盯着的那处红光朦胧的房屋内,走出来一袭红衣。
那道倩影快步离去,越来越快,在漆黑的夜色里,像是要逃离某个可怖的东西。
那小子还是决定要离开吗?
他叹了口气。
到头来其实也没觉得多可惜,只是有点心痛自己那半壶酒。早知道就不给了。
“你坏了规矩。”
身后有人说道。
抱剑汉子置若罔闻,只是紧了紧怀中的剑,重新做回原地,仰头倒倾,豪饮美酒。
仿佛身后那高大老者不存在一般。
“白先生说过,十八岁前,这些私事我们不要插手。”
高大老者走到抱剑汉子面前,对视他的眼睛,继续道:“那是什么酒?”
“这个吗?”
抱剑汉子提了提手中酒坛,突然笑容灿烂:“当年刚来赵府,我亲手为小姐埋下的女儿红,到现在刚好满十七年,老头,要不要走一口?”
高大老者还是盯着他,面无表情,重复道:“那是什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