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就先睡觉还是先审我争论了一会,最终还是阿尔拍板先睡觉。我被领到阿尔的旧帐篷里。这里非常简洁,除了睡袋、水壶、日历以外就没别的了。
又冷又累,但我躺下后没有半点睡意。外面的阿尔和雀斑汉斯还在讨论,他们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太清。我想他们可能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悄悄坐起来听。
汉斯说:“…她总不能一直安置在这。我们听你的,但其他小队的队长可未必。…军队不会白养一个花瓶,她只能做那种事儿来让别人允许她留下来。”
“那肯定不行。”
“这不行那不行!要么你就托人把她送镇子里去。送你家的工坊里当女工。”
阿尔的声音突然放大,这一段我听得非常清晰:“审问还没个头绪呢,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我压根定不下来呀。再说,法国人给了我们那么多援助,她要是咬死了说自己是法国妞,我们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是在提醒我?为什么这么好心?我要按他说的,咬死自己是法国人吗?
然后声音就突然弱了下去,接着是悉悉索索开帐篷的声音,估计他们都回去睡了。我在脑子里反复回忆多年来我知道的有关法国的事儿。
第二天,我刚从帐篷里钻出来时,一个装满热牛奶的杯子就被阿尔塞进我手里。他的笑容比冬天正午的太阳还要温暖。他和我扯家常,问起我在马赛的童年经历。我把牧羊那段回忆也编进去了,但阿尔也只是一成不变的微笑点头,我说不好有没有什么破绽。
正在我们聊天时,树林钻出来三个人。他们鲜血淋漓,狼狈不堪,互相搀扶着,中间那人伤势最重,几乎要昏厥过去了。阿尔马上抛下我,跑过去查看情况。
“小腿中枪。”搀着伤员的人带着哭腔说,“亚历山大什么时候能调个医生给我们?”
“他那边三个医生要负责上千人。每个医生一天要做几百台手术,你应该直接把吉亚带那边去,起码还有排上队的希望。”阿尔皱眉说。
“他走不动了。我们从‘17号a区’回来的,相当远。”
都快能看到骨头了。我只远远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必须得截肢。在军医院里我也曾亲手做过几个截肢手术,虽然不说做得多漂亮,但至少保住了命。
刚刚说话的人和伤者是叔侄关系,他苦苦哀求阿尔调军医过来,或者派几个人把吉亚搬到亚历山大那去。听他们的谈话,这支中队本有五十多号人,但因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已经折损到不足一半了。
我犹豫不决。这是个机会吗?要是我能救治伤员,就等于获得了活下去的筹码。但也是把双刃剑,阿尔因此可能会怀疑我在英军营的身份,从此我在这可能更难抽身。
在我纠结时,也为自己的冷血内疚不已。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摆在我眼前,但我却在冷静地权衡利弊。吉亚的呻吟声、他侄子的抽泣声、阿尔的叹气声都狠狠刺着我的心脏。
“算了,我来。”我深吸一口气,朝吉亚走去,“有锯子吗?”
“有。”阿尔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钻到某顶帐篷里去,拿出来一整套手术用品。
两个伤员都激烈地抗议起来,问我到底是谁、怎么能让我拿武器、哪有女人会做截肢手术等等。阿尔安抚了他们好久,最终还是吉亚开口了,说要做就快点,给他个痛快。
手术过程很血腥,很惨烈,但也很快。吉亚嚎叫的声音把森林的鸟都惊起来了。他筋疲力尽,被吓得腿软的两人带到帐篷里休息去了。我也瘫坐在草地上,衣服上都是血,无奈地问阿尔有没有干净衣服,以及哪能洗手和衣服。
阿尔把我领到不远处的小河边。在我洗衣服时,他就坐在木桩上,捡着鹅卵石往河里打水漂。
“你还真会啊。”他平静地说。
“只是见过这种手术,照样学着…”
“那你胆子还挺大的。”他笑眯眯地说,“我今天也见了,什么时候能亲自上手试试?”
我刚要回答,突然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东西抵上了我的后脑。枪。我瞬间汗毛倒竖。
我头脑飞速运转,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您要恩将仇报吗?”我声音颤抖地说,“我算半个俘虏,本来也没必要冒着风险救人。你看,这差点把我自己搭进去了。”
枪口仍没挪开。
阿尔冷冰冰地说:“我不杀你,但是我要听实话。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为什么会在纽约州?和谁一起来的?”
“我叫格洛利亚杜兰德,也就是莉亚。从法国来,和哥哥一起来援助美军。我确实会点医术,他才带我来的。”
那把枪充满威胁地向前顶了一下,我咬着牙,又重复了一遍。
“您再问我多少遍,我也只有这一个回答。”
“站起来。”他不带感情地说,“面向我,你敢再说一遍吗?”
我缓缓起身,冷风吹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黑洞洞的枪口从我的脑后移到了额头上。我牢牢注视着他那双常常含情、但此刻却冷若冰霜的蓝眼睛。我的手在抖。
“我叫格洛利亚杜兰德,从法国马赛来,和哥哥一起来援助美军。”
我说完,想闭上眼,但阿尔却用手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视着他。他戴着一双露指手套,温暖的体温丝丝传过来,让我有种莫名的错觉。
“你确定?”
“我确定。”
“非常好,莉亚。”
阿尔突然松了劲,笑容如冰雪融化般绽开。他怜惜地揉揉我被捏红的下巴,又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