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鸦羽一样的睫毛轻轻颤动,孱弱的,像即将折断的鸟翼。
此时此刻她眼里不再总是流淌着朦胧冷意,深色如古井般的眸子里仿佛倒映着热带树林中盘旋的藤蔓,和那下得不停的季风雨,湿湿嗒嗒,黏糊糊,将他逐渐裹挟,直到窒息。
“你爱不爱我?”她催促道,边说着边歪了歪头,苍白的脸上露出近似于癫狂狂热的神情。
陈良西忽然意识到盛嘉宜是有点疯的气质在身上的,只不过她的理智压制住了疯感,所以平常没有人会把这两种特质和她联系到一起。
呼之欲出的癫狂与绝对的理□□织,成了密密麻麻的网。
他再也不能扛住这样铺天盖地的感情,他心中的想法如湄公河决堤一样汹涌而出,他仿佛站在在荒凉的稻田里,看漫天银河倾倒而下。
程良西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我爱你。”
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台词,编剧想出声提醒,却被郑安容伸手止住。
他只怕重来一次,这两个影帝影后级别的演员也再也无法复刻这三十秒钟。
什么是演戏?
郑安容只给了这两个主演薄薄几页纸,盛嘉宜的甚至更少一些,那些关于男女角色之间的过去与回忆都是通过他口述传递给了他们,而在拍摄进程中,碎片化的拍摄方式让演员完全没办法拼凑出一个整体的故事,所有的片段都需要他们自己去感知呈现,大部分时间主角都云里雾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没有方向的演绎最折磨对自己有着高标准与严格规划的人。
拍到一半的时候盛嘉宜很痛苦,郑安容自然清楚这一点。
她年纪太小,经验和技术都不足以支撑如此复杂的表演,角色倒换一下程良西都不一定能演好曼仪这样的角色,周佳慧则是拍到一半干脆利落抽身走人,戏份被剪成另外一个角色。
香江能演曼仪的女演员太少,要么长相不符合,要么气质不匹配,郑安容除了逼盛嘉宜没有别的办法。
她也没有到脱胎换骨的地步,但的的确确摸到了一些诀窍。
演员到了三十岁以后才会进入事业的成熟期,就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拍惯了各种各样的电影,所以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方法,像陈良西这样两届金像影帝一届金马影帝的巨星,偏好挖掘人物,猜测他的所思所想、喜怒悲欢,痛苦就跟着一起痛苦,快乐跟着一起快乐,把自己变成那个人,
他常常要花大量时间进入角色的内心,再花更多的时间走出这个角色。
而盛嘉宜抗拒这样的表演,她承受不了那样多感性的想法,更不喜欢脱离自己后变成另一个人,于是她学会了像个剧作家那样,在揣摩角色的生平经历后再次创造她,赋予她全新的生命。
现在,罕见的程良西的入戏被她压制,强行抽离了角色,进入一场新的表演中。
陈曼仪再次偏头吻了下去。
盛嘉宜借位用得刚刚好,和他相隔不到三厘米,彼此之间可以感受到对方轻微的呼吸。
她笑了笑,抬起头。
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凌晨,男人还在安睡,陈曼仪换了身衣服,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背包,从狭窄逼仄的房间里出来。
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她头一次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绕过路边拥挤的摩托车,给了旅馆下停着的突突车两元,让他再次载着她去吴哥。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到处闲逛,她站在吴哥城正中,仰头再次看了那座雄伟的须弥庙山。
她的侧颜彻底暴露在阳光的照射下,金色的光中,她就像一尊镀了金的神女像。
对准她的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幕,郑安容几乎屏住呼吸——
盛嘉宜的眼神平淡无波,但那绝对和呆板木楞没有什么关系,荒废的遗迹寂静无声,唯有季风吹拂,树叶婆娑,这一瞬间她的躯体好像成为了容器,让没有生命的画面充满了生动的语言。
那是告别,也是新生。
压抑的痛苦几乎是从她的身上被撕裂下来,发出不甘的咆哮。
郑安容忽然有些好奇,她这样的灵性,至此也就暴露了那么一点点,如果被摧残到极致再爆发出来,该有多么的震撼人心。
不过他已经很满意了,五秒钟之后,郑安容喊:“cut。”
盛嘉宜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
“这条过了。”
“吴哥的戏拍完了?”盛嘉宜接过阿香递过来的纸巾,擦拭被强光照射而留下的泪水,语气里有着遮掩不住的喜悦。
郑安容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出戏倒是出奇的快。
“拍完了。”郑安容道,“回香江补拍最后几场戏,你和良西一起杀青,我们争取在最快的时间里上线影院。”
“不会被人拦下来或者抢了母带吧?”
“你说点好的。”
盛嘉宜耸耸肩:“你看,导演,我是跟你讲现实中存在的可能。”
“有程少在,这电影不可能不上映,他的粉丝上到八十岁太奶,下到三岁女童,就没有几个人不爱他,敢为难你不奇怪,谁敢为难他?”
“您这话讲得我听着也怪不舒服的,他人呢?”
“他早上回香江了。”
“回香江了?”盛嘉宜小声惊呼,“为什么,他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他经纪人叫他回去有些事。”郑安容低着头捣鼓手上的分镜脚本,没好意思跟盛嘉宜讲,陈良西应该是没有完全出戏,所以不太敢直面她。
早说了哥哥妹妹什么的,没有血缘关系的都是耍流氓,男女之间但凡谁有暧昧的意思又不好意思戳破便以兄妹相称,好像这样就能为一些过于亲密的行为与想法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