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究竟能在哪里?
分明根本没有、没有所谓的密信。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的想起那泼墨般浓重的夜色,那夜里的嘈嘈窃窃取代了宁州苍蓝高湛的穹顶,血腥味、烟叶味同食物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搅拌成腻死人的腥咸,要裹挟他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指间紫黑一片,压住胃间泛起的浓烈酸意,艰涩道:“在翎城,西南方向”
他靠着这场对父亲的背叛,最终救下了兄长与胞弟。
此后宁州城内窃窃流言又起,虽在朝廷迟来的安抚中逐渐隐没,却一直没能彻底消亡,彼时郁濯不过十三,刚顶着郁涟身份受封抚南侯,回宁州做的首件事情,便是以自己的身份彻底肃整流言。
那是他在宁州城所为中最乖张可怖的事情——分明他才是那个承认其父通敌、亲告密信之人,却在每每查到有谈论流言者时,将在场之人一概抓来亲自审问,刑罚无所不用其极,宁州城中腥风血雨,一时人心惶惶。
郁濯长叹出一口气来,方才发现自己险些将被褥布帛扯豁。
十三年前的诸多审问,始终未能揪出那茶肆说书老头之外更早的人,仿佛这真的只是一场无中生有的谣言,只能伴随郁家人血泪一起,被尘封在幽暗混沌的宁州过往。
——可是十三年后,这寂灭的流言如何能够在崇州境中死灰复燃?
听文斐然所述场景,郁濯不信这只是一尾简单的漏网之鱼。
他眸色深深,只觉全身血液都在沸腾,摇头平复之后,又冲尾陶皱眉道:“你马上往宁州传一封信——就说将这人改押至煊都。”
他冷冷道:“再租一处院子,我亲自来审。”
二月初二龙抬头,乃是大梁境内诸州复耕的节点,这日后众人辞别允西,终于朝着煊都而归,郁濯同周鹤鸣依旧共乘一架车辇,情形却已经同来时大为不同。
“此次陛下查旧账,煊都不少官员吊了牌子。”郁濯将周鹤鸣当成人肉垫子,已在他肩上靠了小半月,眼下车队正入煊都城中,他稍掀了点车帘往外瞧,终于头一遭看清了雪化之后的都城大道,这道上湿漉漉淌着水,尚且潮得厉害。
可城内垂柳终于冒出鹅黄的芽来,九曲河中也仅剩下零零碎碎飘着的浮冰,比起来时暖和了许多,郁濯咬着块蜜饯,心情颇佳道:“礼部尚书夫立轩虽未曾入狱,却降调去了工部做侍郎,只能在王开济那个闷葫芦手下谋职了。新任的礼部尚书听闻姓许?”
周鹤鸣点头,温声道:“是叫许博达。”
鹭州许家。
许家也算得大梁有头有脸的地方世家,族中子弟虽多出入太学集社,可只愿自请各地供职,鲜少有在朝堂中谋求席位的,这位许博达算半个例外,十年前自春闱中考取进士后,虽仍称得上低调行事,却一直在煊都朝中,未曾离开。
可其功绩平平,实在只称得上一句中庸之才。
郁濯又问:“近日陛下求仙问道一事,你可有所耳闻?”
周鹤鸣将他扶正了,闻言无语凝噎,半晌方才道:“知道是知道,可朝臣不说,督察院也不管,大抵都装作不知道罢了。”
郁濯嗤笑一声,眼见着镇北侯府已经近在眼前,复又蜷回周鹤鸣怀中,说:“眼下朝中哪里还有孤臣?二十多年前的白文山,已经撞死在明堂殿柱上了云野,此事你亦不可出头。”
周鹤鸣默声片刻,点头道:“我明白。”
辇轿已经停稳,他不愿再谈这个话题,直直抱了郁濯下车去。
少年将军一边抱着人往府门走,一面不忘留神嘱咐:“你这腿还没长好,再养一养,近些日子不可随意走”
这话没能说完,便被一声清亮的“世子”打破了。
二人齐齐朝出声方向望去,只见一人奔马而来,长相同他的声音一样雌雄莫辩,瞧着仅有十七八岁,虽是半散发,耳侧却各有两条小辫懒怠地绕到耳后,其间穿缚细银链,又缒着几枚小银铃,清脆铃响之下,映着一张稠丽的脸。
他一手勒马,一手朝郁濯挥动,遥遥唤道:“世子——好久不见!”
瞧着甚是高兴。
周鹤鸣猛地低头,郁濯亦慌乱抬头,四目相对之间,周鹤鸣说:“他口中唤的是世子。”
顿了顿,又说:“瞧着像是你们南境地方上的打扮。”
郁濯干笑了两声,要挣扎着下地自己往侯府里去。
周鹤鸣手中一紧,将人抱牢了,在避无可避的亲密接触间,他忽的想起郁濯成亲第二日便往繁锦酒楼去,甚至点中了年仅十五的徐逸之——这人在允西太过乖顺,倒把他的风流性子全给忘了。
倏忽之间,周鹤鸣眼前闪过徐逸之的脸,耳畔又回荡着这漂亮少年人朗然坦荡的呼唤。
莫非郁濯,原本更喜欢这样的?
要年纪比他小、生得白净又性子活泼的。
周鹤鸣眼中含煞,凑近许多,摁住他还在胡乱挣扎的腿,一字一句道:“这又是世子的哪、桩、风、流、债?”
算账
“这就生气了?”郁濯瞧着他不虞的神色,方才猝然见到这少年人的无措一下被安抚好了,他倏忽笑起来,鼻尖近乎要同周鹤鸣的相抵在一处,舒出口气道,“云野,我跟别人大抵不过逢场作戏,只有待你才是真心实意,只有你才是我的良人,况且”
郁濯说话中抬起一只手,微凉指尖一路滑过周鹤鸣颈侧,堪堪就要触到他耳根时,那少年人已经到了跟前儿,生生打断了这一番旖旎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