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蒙望少年气盛,听闻碧瑶在城南告捷,只一怔冲,便追着败军,一口气蹿出去十里。辰军士气大散,一时竟无还手之力,逃到城南,反连累城南辰军也军心惶惶,败下阵来。
这是很惊险的一仗,值得几十年后与人谈笑下酒。但此刻,宋如玥没那个闲工夫。
摘星南楼里第一批安顿的、没有参战的百姓已经被安抚带走了。当时宋如玥集中他们,是知道民心不能乱。否则一旦出现暴动,哪怕只是小范围的,房城不是京城,也经受不住。
此刻,摘星楼里是撤下来的伤兵、抗击辰军受了伤的百姓。血腥味浓烈地涌在空气里,宋如玥几欲作呕。
她不是没杀过人,也不是没见过血肉横飞的景象。但上一次,她一醒过来,入耳的就是皇城已破、兄长相残,没有回味的机会。
她没有这样坐下来,听着士兵一具一具处理尸首,听着伤者呻吟惨嚎,看着一股股的鲜血直接流在骨头上。
她一闭眼,好像还能看见被她刺穿了喉咙的尸首,踉踉跄跄,从腔子里喷了她一身的血。
那血也是热的,又烫又腥,仿佛带着横死的鬼魂,如附骨之蛆,猛地扑到她身上,成为永远卸不去的冤孽。
她手里还残留着刮骨的触感,和兵刃相擦的时候不大相同,更近、更硬、更真实——剖风刺进人手掌的时候,被掌骨格了一下,刀锋一偏,擦着掌骨穿透血肉。那人痛极了,哀叫着打滚,转眼就被战马踏烂。
而那凶器此刻被人拾回,擦干净了,漂漂亮亮地放在她手边,纤尘不染。
剖风另一边,林荣紧张地看着宋如玥。两人都戴着面具,他看不见宋如玥的脸色,想来不会太好看。
“我扶您出去转转吧。”
宋如玥摇了摇头,转脸看向他。林荣一见那双眸子就知道不太好——痛苦、自责、动摇。
亲手杀人的冲击,总不是能轻易化解的。
宋如玥喃喃道:“这些……都是因为我吗?是不是因为我不会打仗,才死伤了这么多?”
她目光平静,看向那些呻吟的人:“如果我当日应辰王所求,嫁给辰静鸿……是不是京中就太平无事,是不是大豫的万里江山,而今还是了无硝烟?”
“将军!”
宋如玥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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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军战败的消息传回辰台,首先就传入了辰静双耳中。
听见“碧瑶将军”,他一下就注意到了“碧瑶”与“青璋”间微妙的对偶,于是心中便五味杂陈,办成今日之事的决心更甚。
——这时候,他刚刚要走进白家的一间屋子。这屋子并不张扬,工整雅致,也不失内蕴,如正厅高高挂着的“芝兰堂”三字,一看便是名家手笔。
屋里已经有人了。白家家主和伺候他的人,都等在这里。辰静双一近,他们的目光就齐齐落过去,统统一副模样:沉着脸,微皱着眉,眼睛紧紧盯着他,他越走越近,他们的身子就越来越后倾,顶着一股子霉气。
想必一群吓呆了的羊,也就这么看着狼过来。
白俊低着头,走在辰静双身后,不让任何一个人看清他的表情。
“邸下!”为首的人耐不住了,飞快地说道:“我们的确对不住邸下,但形势所迫,何况辰静鸿也同样是辰王血脉,如今要稳定局势,必用兵权,只有谢家人数次率军出征过,兵权还在他们手里!”
这人叫白彧,正是白俊的叔父。若说出去,也是个风云人物,论起才华手腕,都能越众而出。当年他向薛家小姐求亲,写的一篇《告梅》,现如今一提,还叫不少闺中女儿激动得面如红梅。
若不是眼下他自觉理亏,也不至于被一个小辈压得抬不起头来。
当日白俊自作主张,把辰静双带回了白府,后者就拜会过他。如从前一般,两人相谈甚欢,白彧知道辰静双意图,便留他在自家府上安顿。
这本是个好去处,谁知辰静双忽然从信件往来上察觉了不妥。他当然是信任白府的,只是不知还有谁人暗中窥伺,便除了白俊,一并瞒下,暗里派了自己铺子里的人去查——竟查回到了白府。
辰静双不接他的话,道:“不必留人在此。”
白彧道:“……你要做什么?”
他似乎是为寻求答案,瞥了白俊一眼。这对叔侄的私交也是不错的。就是这一眼——他忽然想到:白俊来做什么?
如果辰静双真是要与他撕破脸,何必带白俊过来?
于是他略略定下了心,挥退了同样大气不敢出的小厮和侍女。他甚至轻呼了一口气,迅速反客为主:“邸下,请坐吧。”
又看了一眼白俊:“你也坐。”
辰静双虽然年轻,可有了房城大捷,自然心里比他更定,虽然情绪不高,仍施施落座。便听白彧起身道:“事已至此,是臣对不住邸下,悉听邸下发落。”
他径自对辰静双跪下了。
辰静双从未被长辈——哪怕此时翻了脸,多年的习惯也非一时能改——请过罪,竟忽然手足无措了。他干咳一声,却也不是狠不下心、端不起架子的人:“我素来待白大人如长辈,不想白大人自诩清高,实则捧高踩低,倒将我耍得辛苦。”
白彧一怔。
他并非没做准备,只是辰静双如此做派,与他的设想大相径庭。辰世子是个举国闻名的温柔脾气,性子平和得近乎懦弱——王上与谢氏要卸了他的世子之位,他只听之任之,一句话也不曾多说。这样的人自然好拿捏,也是因此,他才转而欲扶持辰静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