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眶湿润,一脸怜惜地抬起手,指背刚擦到宋如玥的脸,眼睑就渐渐合了。宋如玥捞住他的手,满眼满脸都是泪,只喃喃了两句“皇兄”,就再忍不住,扑在他身上,奋力哭喊起来。
那刺客是个守城守了十几年的夫长,自小跟着卫征西,忠心耿耿,在城墙上还颇有威望,谁也没能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只是宋如玥已经无心接管,林荣赶在人自尽前,将他打晕扛了起来,又拎起她:“殿下!”
宋如玥再无力反抗他了。她脸上泪水,如同眼眶托不住了的花,一簇簇地往下落。要不是宋玠的一队亲兵,只怕她和林荣,早命丧于此了!
林荣向亲兵一点头,拎着宋如玥的后衣领,终于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往皇宫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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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宁禧三十年,八月廿八。皇太子启王殉国,永溪城破。
骨肉
城破仿佛只是顷刻间的事,仿佛是假的,是一场噩梦。
宋如玥在寝宫醒来,眼角还带着泪痕。附近一切如旧,只是难得没有一个人服侍,她沉默地爬起来,只想喝口水。
她一个字都不想说,连简单地唤一个“明月”,都懒得开口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累。不是腿脚酸痛、胳膊都抬不起来的那种累,那只是一种很“紧”的疼,很好克服,都在其次。这种累却是从五内肺腑、四肢骨骸中,慢慢涌上来的一种疲惫,让人觉得骨肉间都松懈了,一丝力气也没剩下。她无处可躲,越安静越陷没,终于连手指都不想挪动了。
为什么这么累来着——她恍恍惚惚地想道。
——哦,是皇兄薨了。
她忽然全部想了起来。皇兄的那个剪影,插在他喉咙上的剑。殷红的袍子,残阳如血。腥臭的风,铁甲,叛军。
她有心抓着那个人,大声问他、大声骂他、拼命打他、踢他、把刀剑插到他身上让他也死。可是她太累了,也有些害怕,怕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寝宫不是还一切如旧吗?皇兄为什么不能如旧呢?
杯里的水冷了。她只觉无力去换,也不想抬手,终于把茶杯搁回了桌上,拖着脚步,慢慢栽倒在床上。
床帘飘着飘着,悠然曼妙。
宋如玥眼里猛然涌出两条泪线。
有人声,若有若无地传了过来,越来越清晰。
宋如玥不想听,却咬着牙,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殿下醒来,还不知是什么样呢……”
“我去找皇上跟前的人打听了一下,他们说,城门都失守了,叛军打进皇宫,最多最多也就十来天的功夫了。十来天过去……可怎么好!”
“能过一日是一日了呗……只怕咱们这位殿下,心性太高,不肯受辱……咱们,也要跟着自尽吗?”
声音越来越近,宋如玥抹了抹眼睛,侧身向内,仍装作睡着了的样子。来的几个小宫女说话间就进了寝宫,压低了声音:“做做样子就是了……到时候,谁顾得上咱们了!要我说,咱们小奴才也有小奴才的好……横竖不起眼嘛——唉。你说殿下这样的人,本出落得比咱们都好都伶俐,偏偏这样的事,就没法躲……唉……”
宋如玥一边听,一边止不住泪。
“还有明月姐姐也是……皇后娘娘今日额外赏了恩典,让她们那等有头脸的都回家拜别父母……唉,还不知她怎样想呢。我看殿下要是去了,她多半也……还有仁元宫那位殿下……本来有了身孕,该是多大的喜事呢!结果……唉……”
“那孩子生下来,也不知会如何……”
两人都叹了口气。宋如玥竭力控制着呼吸,等着她们出去,又装作入梦,用手和袖子遮住了脸。
两个宫女不敢在她寝殿里久留,取了东西就出去了。宋如玥得了机会,揩干眼泪,小声清了清嗓子,才平静道:“来人。”
明月果然不在,还是那两个小宫女,低着头溜了进来。
“替本宫梳妆。本宫去见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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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妆也遮不住发红的眼睛,但皇兄死了,京城眼看要陷落,她非要抓住害死皇兄的人。
兼明殿聚集了很多人,宋如玥不顾下人阻拦,仗着他们不敢对自己动手,一路闯进去。皇帝显然也烦得很,见了她,更烦躁起来:“这是群臣商议的地方,你来做什么?!文成,把她带下去!”
宋如玥不顾仪态,一推文成,大声道:“儿臣目睹皇兄为奸人所害,致使城墙陷落,难道一句话也不能说吗?”
殿内大臣果然有人正说此事,马上抓住机会谏言道:“事已至此,臣以为,听公主一言,并无不妥。”
宋如玥隐约觉出事情有些自己意料之外的发展,心上顿时存了疑影,但痛恨已从她小小的城府里呼啸出来,她只知道自己报仇心切,顾不得许多,抢着喝道:“儿臣被林荣带下城墙,曾多次听守城将领为那小人求情,说他乃是卫征西将军一手提拔,忠心耿耿十数年!一个忠心耿耿十数年的人,为何在此危急存亡关头,对皇兄忽下杀手?!本来,若非皇兄身死,城墙也不致陷落!他到底为何?此举不似是为卫征西将军报仇雪耻,倒像是他转而投靠了他人!此人究竟是谁?!——不惜城破,也要害了皇兄的,到底是谁?!”
皇帝脸色十分难看。
程开轻声冷笑道:“是啊……此人居心叵测,究竟是谁……?在此关头,杀了启王殿下,唯有谁会获益呢?”
他语气虚浮,宋如玥却蓦地心惊肉跳,惊出一身冷汗。顺着程开的话音,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一个人,又立刻把他排除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