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琪看得心中很不是滋味,想到还养在宁寿宫的十阿哥,但太后无心让十阿哥来接触疯了的亲娘,岚琪也不好开口,只能让他们母子生生分离。好在觉禅贵人曾安抚她,说温贵妃对孩子,真是一向没什么感情,可怜的是十阿哥,温贵妃现在见不见也无所谓了。
可温贵妃虽然疯了,但也容不得被人亏待。岚琪很在意为什么贵妃病了冬云不上报。她只是近来忙碌些疏忽了咸福宫,就又有这样的事,之前宜妃当家时还短过咸福宫的用度,现在指不定也有这样的事,只是冬云不说。
这日夜里,岚琪将冬云召来问她一些细微的事。她的本意并非探求什么“真相”,只是想了解贵妃近日有没有被人欺负,不知怎么触动了冬云的伤心处,本来站着的人忽然跪下,哭道:“您可知道,贵妃娘娘她为什么会痴呆?”
温贵妃的病并不可怕,只是前几天贪凉染了风寒,可冬云没有报上来,便是她的错。而她一向坚强,比现在更糟的境遇她都能护着自家主子挺过来,岚琪不得不奇怪冬云到底遇到了什么事,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沉。
冬云瘫软在地上,方才一阵冲动后,现在好像又在顾忌什么不愿说了,眼泪不断地落下,她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好半天,还是岚琪先开口说:“你说吧,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娘娘……”冬云泪眼迷蒙,犹豫许久终于道,“奴婢前阵子才现,太医院一直给主子喝的药不是治疯病,反而是越喝越疯,从那年开始就没有断过。主子从最初的情绪激动无法控制,到后来变本加厉的疯癫,直到现在的痴傻,全是因为吃了那些药,是那些药一天天把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岚琪心寒至极,算是她聪明,还是现实明摆着不用费心去想?冬云这番话之后,她就猜到,能在宫里做出如此残忍的事,且延续了那么久,并躲过所有人的耳目,这样的人,还能有哪一个?
冬云伏地哭道:“娘娘,皇上他不给主子活路,是皇上啊……”
那两个字钻入耳朵,岚琪直觉得浑身抖,一手紧紧地捂着胸口,没想到真的听冬云说出口,她还是无法接受。对于自己猜想的结果,哪怕有那么一丝希望,她也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苏麻喇嬷嬷曾对她说,接手了六宫的事,会看到这紫禁城里最丑恶的一切。她怎么觉得,自己是在不断地认识到皇帝冷酷无情的一面,让一直沉浸在帝王温柔体贴中的自己,真正看清一个完完整整的他。
“娘娘,奴婢不敢再找太医,奴婢怕再找太医,主子的病会越来越重。奴婢什么都做不了,只想最后为主子多延续几年的性命。”冬云哭泣着,她对钮祜禄一家的忠心,真的天地可鉴。
岚琪努力让自己冷静,定下心神问:“这件事,你有没有对别人说过?钮祜禄家的人呢?”
冬云摇头,说她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不敢对任何人声张,毕竟若是旁人下的手,她还能找德妃甚至找皇上做主保护贵妃,可是皇帝下的手,她还能去找谁?
“你该明白,若是被更多的人知道,你和贵妃娘娘都活不了。”岚琪起身来,亲手搀扶冬云,语重心长地叮嘱她,“现在你能做的,是好好继续守护贵妃娘娘,那些药送来了你就处理,不要被谁现,不要惊动任何人,我会另派太医去治疗娘娘的风寒,不要害怕。”
冬云知道德妃做不了什么实际的事,自己也不敢惹怒皇帝搭上性命。岚琪最后还叮嘱她,千万不要告诉岚瑛这件事,她知道冬云忠于钮祜禄家,可这种事知不知道结果都一样,她的妹妹无比崇拜着她的姐夫,她不想皇帝在岚瑛心里留下那么残酷无情的印象。
转眼已是荣宪出嫁的日子,皇室嫁公主已是第二回,但纯禧公主毕竟不是亲生女,荣宪公主这一次的婚礼,显然比上回大公主出嫁要隆重得多。命妇入宫为公主引辇随行,岚瑛因太后邀请也在其列。说是要品级尊贵,上有双亲下有儿女的才有资格,岚瑛今年刚生了大胖小子
,是新鲜烫手的福气。
公主在乾清宫、宁寿宫行礼后,便往景阳宫来。荣宪走到门前时,突然停下了脚步,住了十几年的殿阁,这一刻不知为何陌生起来。
门里有倩影跑出,亭亭玉立的五公主穿着一身吉服来迎姐姐,却是一头扑在她的怀里。荣宪公主被撞得往后跌了几步,喜娘们忙拥簇上来搀扶,都笑着说:“公主就要进门向荣妃娘娘行礼,不能耽误出宫的时辰。”
荣宪没有太在意,站稳后摸摸妹妹的脑袋道:“怎么现在来撒娇?你呀,往后可要乖一些,你是大姑娘了。不要总和你四姐吵架,你三姐可没能耐劝架的,别欺负她,也别欺负妹妹们,小宸儿那么乖,不要带坏她。听见了吗?”
“姐姐不要走。”温宪憋了半天,却哭着说了这么一句。
但见德妃从门里出来,见女儿果然在这里耽误荣宪进门,便上来拉开她,然后将荣宪的衣衫理一理,温柔地说:“进去吧,你额娘在等你了。”
荣宪含泪点头,却又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掉眼泪的妹妹,这才跟着喜娘嬷嬷往景阳宫门里走。岚琪拉着女儿立在一旁,拿过荣宪给她的帕子,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去,笑悠悠道:“你不是跟额娘说,将来也要嫁去远方吗,这会儿又舍不得你姐姐了?”
温宪却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那样兴奋过,此刻只知分离的伤感,软软地伏在母亲肩头上撒娇,呜咽着:“我不要,我要留在额娘身边。”
岚琪对女儿比了个嘘声,让她安静,小声地说:“今天是姐姐出嫁的好日子,只有姐姐可以掉眼泪,你不能哭,回头额娘再跟你说道理。”将女儿亲了亲,在她耳边哄道:“温宪哪儿都不去,一直陪着额娘可好?”
小姑娘呜咽着答应,软软的,不似平日那样霸道刁蛮,越大越有几分女儿家的模样。岚琪自然喜欢又心疼,挽着她的手进门,说,别错过了荣宪姐姐的好时辰。
景阳宫正殿里,荣妃身着朝服端坐上,养了十八年的女儿今日一朝出嫁,京城里的规矩礼仪都作罢,她就要远赴草原,此生不知还能见几回。想到这些,荣妃禁不住悲从中来,看着女儿在面前行大礼,眼泪夺眶而出。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但这样的光景往后会越来越多。岚琪看到布贵人在一旁含着眼泪,她知道明年兴许就轮到端静了,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女儿,轮到温宪还有几年?
再往后,姑娘们出嫁,儿子们娶了福晋都离宫安家,过个十来年,宫里能叽叽喳喳吵闹的孩子越来越少,又要变回从前清冷的模样。女人们一旦连孩子都离了,漫长的岁月要如何打?平头百姓家里还能弄孙为乐,可宫里头哪儿能那么随便带着孙子孙女?这高墙里明明住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却过着比谁都身不由己的日子。
荣宪公主婚礼之后,七月是孝懿皇后的二周年祭。皇后忌日那天,皇帝下旨称,皇后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四阿哥成家立业,而今孝期将满二十七个月,让四阿哥早日成婚,才是对皇后最好的悼念。故而拟定十一月初三,为三阿哥、四阿哥一同举行婚礼,而四阿哥的福晋人选,毫无悬念就是乌拉那拉家的女儿。
因时间仓促,内务府尚未在宫外为阿哥们选建宅邸,四阿哥和三阿哥成婚后,便要暂留宫中,待宫外宅邸落成,再先后搬出去。
这样的旨意一下,六宫纷纷前来贺喜荣妃、德妃即将迎娶儿媳。热闹一阵后,岚琪独自站在殿内,看着铺满桌椅的礼物呆。环春几人收拾了一些再来时,瞧见主子站着不动,都笑道:“娘娘放心,奴婢一笔一笔都记着了,将来不怕还不清人情。”
岚琪却摇头:“我在想,若是皇后娘娘能看到这一天,该多好。”
几人一时都不语。岚琪语带悲伤:“昔日大阿哥成亲,皇上还让她以皇后之尊陪驾接受大阿哥的叩拜,没想到她真的成了皇后,却没福气堂堂正正坐在乾清宫受儿子的礼。”
环春忙劝:“主子,这话您可说不得,四阿哥听见了该多伤心,好容易这两年淡了些,别再勾起四阿哥的痛来。”
岚琪叹息:“我是心里感激她全心全意对我的儿子。”
自然,伤感之后,岚琪还是满心憧憬着儿子未来的人生。夜里四阿哥从毓庆宫回来,为了这件事给母亲周正地叩行大礼。做娘的感慨万千,听他说随父亲去给列祖列宗和孝懿皇后上香的事,四阿哥略有些紧张,问母亲:“真到了这时候,我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往后我就要和毓溪朝夕相处了吗?”
岚琪笑道:“额娘会敦促内务府尽快给你们准备好宅邸,早些搬出去,额娘也放心。但现下,正好额娘能帮你教教毓溪,告诉她皇室里的人情世故。正好赶在十一月办婚礼,腊月时,毓溪就能随额娘瞧瞧宫里是怎么置办过年,将来你们出去了,她也能把府里的事料理周全。”
胤禛腼腆地笑着,想起毓溪心里就高兴,问母亲:“十一月初三前,我还能见到她吗?”
“太后早先曾下旨中秋宴客,本是不知你们婚期几时,想见见董鄂氏家的女儿。现在定了婚期,不知是否不宜相见,且到时候看了。”岚琪拍拍儿子的手背说,“傻小子,往后一辈子都是你的媳妇,现在见不见的那么要紧?”
可是话说出口,就想起玄烨对她点点滴滴的浓情蜜意。从前出门在外也惦记着要带自己出去逛逛,得了好东西就要拿来给她,任何时候都会想到自己,大概这就是爱人之心。
胤禛问了许多细琐的小事,岚琪也没看出来儿子是这么细致的,他却说自己要做得周全,才不会让毓溪将来落人话柄,便道:“三哥说他带着福晋住在景阳宫不方便,想在宫里另择一处。至于我,过了给皇额娘守孝的日子,也不宜在承乾宫继续住下去。额娘您看,我和三哥一道住进阿哥所去可好?反正只是过渡一阵子,很快就要离宫的。”
“我与荣妃娘娘商议后,问过你阿玛和太后的意思,再做决定。”岚琪欣慰地看着儿子,“咱们胤禛是长大了,这些事不用额娘再为你操心。”
如是,自七月后,宫里盛夏才送嫁一位公主,立刻就要在初冬为两位阿哥迎娶福晋,不管前朝有什么大事,后宫为了这一桩,注定不能闲着。直到八月前,都是王常在、袁答应,还有其他几个位分低下的宫嫔在乾清宫转悠,几位尊贵的娘娘却费心操持着宫里的一切。虽然看着有些不公平,但无论如何,总还算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