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然要去瀛台,且只带德妃一人。要不是德妃才没了儿子,谁也不能轻易答应这件事。底下几个也就罢了,上头皇贵妃、宜妃几人最尴尬。若说皇贵妃体弱多病不宜走动,宜妃早就出了月子神清气爽,顶多是十一阿哥还是个奶娃娃她走不开。可皇帝若有心带她去,孩子留在宫里又有什么不妥?说到底皇帝只想带德妃走,和旁人半点不相干。
可宫里的人都以为皇帝和德妃娘娘是去瀛台逍遥快活,却不知两人才到那里就闹翻了,之后足足冷战了两天。环春她们都不晓得主子哪儿得罪了皇帝,白天她也不说话,吓得她们都不敢多嘴问。就是可惜难得出来一回,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日玄烨与大臣们在涵元殿议事,散了后正换衣裳,李公公进来尴尬地笑道:“万岁爷,太皇太后传来口谕。”
“说什么?”玄烨虽问,其实心里已经明白。果然李公公转述皇祖母的意思,是问皇帝做什么和德妃闹僵了。若是不想哄她高兴,就把人送回去,别让她在这里受委屈。
玄烨气道:“她就是仗着皇祖母宠她。”
这是气话,不能当真。两人不愉快的事,其实很严肃,绝非闺房嬉闹的小事,还是怪那日觉禅贵人突然提醒德妃往后要诸事小心,让她忙了整个六月淡下了的事又梗在心里。玄烨去盛京前那晚她就问过他为什么,那天到了瀛台,玄烨问她为什么反而比在宫里时更闷闷不乐,岚琪一时冲动,又问了。
她问玄烨到底是谁杀了胤祚,问玄烨为什么不查,为什么对外宣布是急病而亡,难道她的儿子就要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但其实她心里明白这些事不能问,所以问出来了,反而更痛苦。
玄烨并不生气岚琪有这样的疑惑,可他再三解释说眼下还不能说。不告诉她是不想她生活在不安之中,有时候有些事不知道,糊涂一些比什么都看得明白要好。
一个痛苦,一个无奈,这下就闹僵了。岚琪当晚就要求回宫,玄烨当然不答应。之后便是冷战至今,好不容易就单独两人出来散心,反而连个面都不见了。
“万岁爷,来的人顺道带了苏麻喇嬷嬷酿的酒,嬷嬷说湃在井水里凉凉的最好喝。奴才已经着人去准备了,您看今晚,不如请娘娘过来用膳。”李公公笑眯眯地说着,一切都为皇帝安置好了。
玄烨心里巴不得两人赶紧好起来,他后悔没能多点耐心。现下最可怜的人莫过于岚琪,她能振作起来能缓过精神,已经很不容易,自己的胸怀何至于如此狭小,便应了一声:“去请。”
消息传过来,岚琪本不愿去,环春几人压根儿没理她,赶紧让人复命说娘娘准备好了就去涵元殿。岚琪一脸的不高兴,被伺候穿戴衣裳时,还脾气说:“到底谁是主子,你们就这样欺负我?”
可哪怕被骂,环春也不怕,麻利地给她穿戴整齐,眼瞧着天上乌云滚滚要落雨的样子,紧赶慢赶地送来涵元殿。
瀛台的御膳比不得宫里那样隆重,而玄烨一向讨厌铺张。今晚李公公安排了小膳桌,摆了七八样德妃娘娘喜欢的菜色,又有苏麻喇嬷嬷酿的酒。岚琪才到不久,外头就一道惊雷,震得她浑身一颤,玄烨正好从里头出来瞧见,问她:“吓着了?”
但不等岚琪回答,外头狂风大作,雨滴子噼噼啪啪落下来,门前竹帘子也被吹得在门框上不停地拍打。玄烨见岚琪一脸冷漠,顿时有些火气,冲外头的人说:“怎么回事,这么吵还怎么吃饭?”
岚琪又被他吓了一跳,可看皇帝明明是生自己的气,却冲别人火,心里头不免愧疚。人家那样心疼她,她一而再地不领情,怎么也说不过去。
想了想便往门前走,玄烨皱眉,以为她要离开。但她只是唤人来,把竹帘子收起来,说冷风吹进来也凉快。至于外头雨声大,早有太监宫女匆匆忙忙绕着涵元殿外的路铺上了毯子。岚琪回身见玄烨已坐定在桌边,便去一旁洗了手过来斟酒,轻声说:“皇上一句嫌吵,宫女太监都冒雨在外头路上铺毯子,皇上下回别脾气了。”
玄烨反而不说话,将她斟的酒一饮而尽,清凉酸甜的酒入喉,就跟喝果汁一样。而身边的人已经服软说:“皇上不要再生气,臣妾再也不会问您那些事。一直以来您能说的事从来都不瞒着臣妾,是臣妾不好。”
“你这声不好,说得心里多委屈?”玄烨拉她坐下,“朕不告诉你,只是不想你难过。往后遇见了什么人,心里梗着这件事,对你来说没什么好处。那样的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朕希望你相信,朕不会让咱们的儿子白白地死,他们会有报应,老天都看着,朕更是盯着的。”
“是。”岚琪点点头。
“你还是不甘心。”玄烨看得出来她口是心非,不过是想哄自己高兴。
岚琪不隐瞒,坦白地说:“不晓得几时才能放下,臣妾自己也很痛苦。每天都想要振作,可每天静下来就会想到胤祚。来了瀛台,想想四年前他来时还那么小,所有的事都还记得那么清楚,可是孩子却没了……”
“会好起来的。”玄烨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安抚已然哽咽的她,“朕决不会让你再经历这样的痛苦,我们的孩子,谁也不能伤害。”
岚琪点头,泪容中努力露出欣慰的笑容。玄烨擦去她眼角的晶莹泪珠,捧了柔软的脸颊,憧憬着说:“朕不着急,可是朕每天都想看到你舒心的笑容。岚琪,不要让朕等太久。”
岚琪给他斟酒,也给自己斟酒,双手举杯应道:“臣妾记下了。”
轻轻碰杯,两人一饮而尽。苏麻喇嬷嬷送来的酒实在甘美,炎热的天气里喝下去,直叫人浑身舒畅,又因口感甜美,总让人忘记这是在喝酒。两人对酌,说说心里话,安安逸逸的气氛下,不大贪杯的玄烨竟喝了不少。岚琪酒量原就不好,近来更不曾碰过酒水,加之这酒后劲十足,不知不觉都醉了。
电闪雷鸣的夜晚,暴雨如注久久不歇。涵元殿寝殿之内亦是道不尽的云雨翻腾。突如其来的悲剧,让他们无心床笫之事,皇帝在宫内也好久不入后宫。但今晚岚琪醉后又想起孩子,又哭又笑很是可怜,同样酒醉的玄烨一面安抚她,一面就动了情。谁也不晓得是谁先滑入了旖旎,一夜缠绵难分难舍,翌日醒来时,两人都是脑中一片空白。
但身体的相合,云雨间的宣泄,的确舒缓了些许心中的抑郁。第二天环春夸主子气色好些了,岚琪含笑嗔她:“不正经。”
因皇帝来瀛台仍旧终日要办朝务,岚琪不宜在涵元殿久留,回自己的住处歇息半天。见天气凉爽,她便想出去走走,不愿太招摇,只带了环春一人。
上回来瀛台,是皇帝平定三藩时在此稿赏三军。一晃四年,走过各处殿阁亭台,儿子的离去,难免让岚琪生出物是人非的伤感。而彼时她还是德嫔娘娘,如今早已在妃位。那时候太皇太后、太后和皇贵妃诸人也在,眼下只有她一个人。若真是被皇帝宠爱独自带出来玩该多好,可固然是玄烨宠爱,更多的是想安抚她的丧子之痛。
“昨晚的事,喝了酒之后我都不大记得了,但是喝酒前皇上说的话我还记得。”岚琪和环春相依着慢慢散步,说起昨晚玄烨的话。她道,“皇上说那些人会有报应,提起‘报应’两个字,他眼里闪过一些奇怪的神情,好像笃定那些报应一定会生。他那样自信,难道是已经生什么了?”
环春怯然道:“您晓得的,宫里为了这件事什么话都传。也有不少人议论是谁下的毒手,说什么人的都有,其中还有说是……”她停下,四处看了几眼,声音压得更低说,“还有人说是明相大人要害太子,却害了咱们六阿哥。这次时疫纳兰公子没逃过一劫,就是报应。绿珠她们也知道这些传闻,可是怕您伤心难过,永和宫里是绝对不允许议论的。”
岚琪听得怔怔的,呢喃着:“竟有这样的传说?”
环春点头道:“奴婢们不说,您自然听不见。可是娘娘也别太当真,这事儿您就交给皇上吧,往后咱们永和宫里更加小心些就好。现在承乾宫里,四阿哥用的吃的全都一道道检查,都快赶上毓庆宫的规格了。”
岚琪却是心头一慌,堵了环春的嘴说:“别牵扯毓庆宫,那是比不得的,往后说话一定要小心。”
环春又道:“您精神不振那些天,奴婢们都去宫里打听了,据说那天太子也差点吃了点心。要不是六阿哥倒下了,太子就往嘴里送了,悬得很。”
这些事岚琪都不知道,儿子死后她就痴痴呆呆了,哪里有心情去查什么。好在有环春为她留心,但平日她不问,她们也不敢提。
主仆俩说话间不知不觉走到了陌生的地方,环春正说不如折回去,突然听见不远处一个小院子里传出斥骂声。不知什么东西被掀翻在地上,一声声重响,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去,给我拿鞭子来。”
“主子。”环春一心想让自家主子能疏散心里的抑郁,平时不愿这种麻烦事招惹上她。现在上赶着就找些乱七八糟的事让她分心,哪怕骂人泄一下也好,便怂恿着岚琪过来看。
岚琪半推半就地来,立在院门前瞧见里头堆了很多昨晚铺在涵元殿外接雨的毯子,整个院子湿漉漉的。一个宫女跌在地上狼狈不堪,岚琪觉得似曾相识,轻轻叫了声:“杏儿?”
“娘娘您认识她?”环春很讶异。而她家主子已经走进去了,气势十足地冲里面的人问:“怎么回事?”
而瀛台这边,见过皇帝和德妃真容的人并不多,一个个都愣在那儿。环春生怕自家主子吃亏,赶紧跟来呵斥她们:“见了德妃娘娘,还不行礼?”
众人委实吓了一跳,怎会想到德妃会跑来这种地方,这里是负责浆洗瀛台里一切地毯帘子垫子等粗重东西的所在,上头主子的衣裳,还轮不到他们来碰。听说来者是德妃娘娘,一个个都伏在地上磕头行礼。
岚琪径直走到那个最狼狈的宫女面前,她被兜头浇了几桶水,浑身都湿漉漉的。那水似乎还不干净,稍稍走近些,便有难闻刺鼻的气息。
“你是杏儿吧?”岚琪问道,“是不是从前在涵元殿后头打扫的那个宫女?”
地上的宫女难以置信地看着德妃,眼泪汪汪几乎就要哭出来,可立即往后爬开,怕自己身上太脏弄脏了德妃的衣衫。
“听你们说要拿鞭子,是要打她吗?”岚琪转身问,“她做错了什么事,竟要拿鞭子打?你们觉得她这个模样能挨得住几下,出了人命,你们哪一个来担当?”
地上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道:“早晨送来的毯子她还没洗好,等着晒干了要用。这几天多雨,指不定今晚还要下雨,备着涵元殿外头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