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琪见到玄烨时,已是十来天后的事。那日午后一场瓢泼大雨,她领着胤祚在窗下看雨滴子砸开的水花教他数数,打雷时还能捂住他的耳朵,于是亲眼看着皇帝冒雨从门前进来。胤祚一瞧见皇阿玛来了,立刻抛下额娘飞奔出去。
皇帝一身湿漉漉的,绿珠抱住了六阿哥不让他近身,只等皇帝脱了外头的衣裳,才抱起儿子进来。岚琪歪在炕上没下来,笑盈盈地望着他,玄烨坐到身边说:“气色很好,见你好朕就放心了。”
岚琪才想起小公主的事,忙收敛笑容欠身说:“皇上节哀,臣妾也未能去承乾宫向皇贵妃娘娘致哀,心里很难过。”
“没有白人送黑人的规矩,何况你还怀着孩子,皇贵妃这几日心情已经好些了,也是你的功劳,有胤禛安慰她。”玄烨淡然道。
之后哄着儿子玩耍,一边和岚琪说话,两人那么久没见面,却毫无生分的感觉。岚琪不会撒娇说自己被冷遇,即便玄烨提起来,她也一笑了之,彼此间自有他们的默契和体贴。
再等胤祚被乳母带走,才坐得亲近些说亲昵的话。有件事皇帝思量许久,今日便提起来,却让岚琪毫无准备地吃了一惊。
玄烨说:“朕想,这一胎你若是生了闺女,把公主送去宁寿宫请太后抚养可好?”
“皇上为何这么说,是臣妾做错什么了吗?”岚琪当然会吃惊,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带走她的孩子,更何况她一心想要个女儿,玄烨都说不让女儿远嫁,为何还要从她身边带走?
“自然不会像胤祺那样,不让宜妃见面,我们的女儿去了宁寿宫,你也随时随地可以去相见。”玄烨见岚琪脸上有焦虑之色,明白她的感受,可他有他的用意,慢声道,“即便是个儿子,朕也想让太后照顾。这是朕的私心,这几日每每去见皇祖母,从前是隔几年隔几个月会觉得她苍老,可近来每天都会感觉到皇祖母的衰老,朕很心疼,又不能时常陪伴。”
岚琪垂嗫嚅:“皇上放心,臣妾生了孩子后,一定会常常去照顾太皇太后,可也不用把孩子送去宁寿宫,臣妾从前照顾太皇太后,也没耽误抚养胤祚呀。”
“所以朕才说,若是女儿就送去宁寿宫,若是个儿子就免了,朕知道你舍不得。”玄烨耐心地解释着,“朕不是答应过你,不让我们的女儿远嫁吗?可十几年后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女儿之中,最小的恪靖也要比我们的女儿大四五岁,她们不同龄,万一在我们女儿适婚的时候,有外邦来求和亲,或者朝廷需要适龄的公主去和亲怎么办?”
岚琪愣,一时还没转过弯来,玄烨道:“女儿若是太后抚养的,将来朕就能把责任推在太后身上,说太后舍不得,说太后不愿公主远嫁,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朕也不必费心去周全什么,女儿自然就能留在你身边了。这是很长远的事,可朕想一早就把它定下,不要到时候再急急忙忙想对策,若是周全也罢了,若是负了你,朕的许诺又算什么?”
岚琪还是摇头:“皇上思量得这么周全,臣妾很感动,可是……”
“可是舍不得?”玄烨温和地笑着,搂住她说,“那你再想想,朕不着急。你若实在不愿意,就当朕没说过,至于将来的事,往后也总有办法。”
岚琪心里很矛盾,也就不和玄烨客气了,认真地说:“皇上让臣妾再想想。”
窗外大雨不歇,砸地有声,仿佛是为了入秋做准备,一场场雨要把炙烤了整个夏日的炎热冲刷干净。
京城里,大街小巷少有人走动,人人都在屋檐下避雨,可明珠府门前宽阔的路上,却跪着一个已经被大雨淋湿透的女人,偶尔有人经过,都忍不住好奇地指指点点。
眼看大雨毫无收敛之势,大宅门终于被打开,里头出来十几个人,有丫头撑着巨大的伞,簇拥着雍容华贵的少夫人出来。少夫人有了身孕,虽尚未显露身形,可几个有年纪的嬷嬷左右搀扶着,每一步路都要她小心脚下。
“你快走吧,跪在这里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额娘把孩子抱去哪里了,你跪死在这里,我也不能把孩子给你送出来。”少夫人叹着气,忍不住厌恶地说,“你若有什么闪失,难道让容若来怪我吗?”
大雨扑打在脸上,沈宛早已睁不开双眼,可听见少夫人这些话,她努力在雨中睁开通红的眼睛,声音沙哑地说:“求您让我见见夫人,我会好好跟夫人赔罪,但求夫人把孩子还给我,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能妥协,只求你们把孩子还给我。”
“我虽可怜你,可我爱莫能助,额娘不在家里,说是身上不好去静处疗养了。可去了什么地方,还在不在京城,我就不知道了。”少夫人朝后退了半步,仿佛怕沈宛会扑上来似的,无奈地说,“我实在帮不了你,家里并不缺孩子,我抢你的做什么?可你但凡还顾念容若,就不要在这里纠缠,纳兰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话这样说着,远处行来一乘轿子,眼尖的下人说:“是老爷回来了。”一众人忙开门列队,见沈宛还赖在门前不走,都去拖拽她,可饶是娇小女子,此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竟是拉不走她,眼瞧着明珠的轿子就到跟前了。
下人们撑伞接老爷下轿子,明珠瞧见门口跌倒狼狈不堪的女子,大雨滂沱,他看不清是哪个,只听下人说是儿子养在外室的女人,顿时心中恼怒,一面无视她径直朝门里走,一面已含怒轻声吩咐身旁的人:“别让我再瞧见她。”
到了门前,见儿媳妇等候,不禁又责怪:“你有了身孕,大雨天的出来做什么?”
“阿玛,可您看那里。”少夫人指了指门外的沈宛,却被公爹责备说:“你堂堂正室夫人,她有什么资格来见你,若是三跪九叩进门的妾室,你或还有管束的责任,这样没名没分的野女人,和烟花地逢场作戏的有何区别?赶紧回去。”
少夫人不敢顶嘴反驳,垂等公爹进了门,才恨恨地瞪了沈宛一眼,可刚转身要进门,忽听马蹄急促踏雨而来,她旋身便见容若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把护住了跌在地上的沈宛,大雨声响她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丈夫回来了,又是这般光景,少夫人害怕容若误会她欺负了沈宛,一时又急急走出来。
走得近了,便听容若说:“跟我回家去,我会把孩子找回来,宛儿,你相信我。”
沈宛则无力地哭泣着:“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让我见见你娘,让我跟她赔罪,把孩子还给我……”
“容若,你快把她带走吧,在门前这样子多丢脸。”少夫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急急忙忙地说,“阿玛才刚进门,一定会知道你在这里的,不想惹事的话,快把她带走吧。”
可雨幕之中,容若朝妻子投来怨恨的目光,冷冷的话比这雨水还冰凉:“都是为人母的女人,你就一点儿都不可怜她,为什么要抢走我们的孩子?丢脸?那丢了孩子呢,如果你的孩子没了,你怎么办?”
少夫人气得脸颊苍白,恨道:“你来怪我做什么,是我抢走你们的孩子吗?你带着没名没分的女人来指责我、冤枉我,纳兰容若,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知不知道,没有哪家的少奶奶,活得像我这样卑微?”
容若也是气急了,根本没想说出来的话有多少轻重,也懒得再和妻子多说,抱起狼狈的沈宛要带她回去,可还不等把她放上马背,就听见后头老嬷嬷们叫嚷着:“少奶奶您怎么了?来人啊,快来人,少奶奶您怎么了?”
容若抱着沈宛,眼睁睁看着下人们七手八脚把妻子抬进去,里头有下人跑来说:“少爷,您进门吧,少奶奶可不大好呢。”
容若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沈宛,她已经被大雨浇得仿佛奄奄一息,却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放我下来,我不想进你家的门,让我回去,你自己去吧。”
“我送你回去。”容若想也没想,抱着沈宛就上了马,在一家子下人丫头的劝说下,还是头也不回地冲入雨幕之中。
两日后,等明珠夫人不知从何地匆匆赶回家时,儿媳妇小产了,就在那天的大雨中,被她的儿子和沈宛活生生气得动了胎气,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明珠在朝廷上被同僚问起都羞愧难当,容若也告病数日不见踪影,一时传得沸沸扬扬,连宫中女眷们都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日岚琪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和太后,她时常看着太后和胤祺呆,连太皇太后说什么话也没听见,还是被苏麻喇嬷嬷提醒,笑着问:“娘娘心里想什么事呢,这样出神?”
岚琪哪里在乎什么纳兰容若什么沈宛,同情少夫人没了孩子是有的,其他的一切和她没什么相干,眼下她每天都惦记着玄烨说要把生出来的女儿抱去宁寿宫的事。此刻眼瞧着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再无别的人在跟前,索性壮了胆子说:“臣妾有一件事很困惑,想请太皇太后和太后开解指点。”
两位长辈互相看了一眼,要她但说无妨,岚琪这才说起皇帝的主意。虽然还未下决定,可她晓得那是玄烨的心意,这件事的确百利而无一害,唯一可怜的大概只是她自己的舍不得了。
可原来太后并不知道这件事,很稀奇地笑说:“皇上这是怎么想的,是心疼我太闲了,还是心疼你太辛苦?”
岚琪没敢说什么将来她的女儿不远嫁,又后悔是不是不该将这件事不问过玄烨就先说出来,不想太皇太后却悠悠笑道:“这件事玄烨与我提过了,我觉得也好,反正宜妃一直心中不平为什么要把五阿哥给你抚养,这样再把岚琪的女儿送给你,她就无话可说了吧。”
太后也不遮掩什么,直白地说:“皇额娘的话不错,可臣妾带着五阿哥是不让她见的,难道将来,也不让岚琪见闺女不成?”
岚琪楚楚可怜地望着两位长辈,她心中不是十万分地不愿意,只是矛盾和难以取舍,已经让她糊涂了。
太皇太后摇头说:“怎么能不让岚琪见孩子,她的女儿放在宁寿宫,是她要保养连连产育的身子,是她要忙皇帝的事忙宫里的事,不能再尽心照拂两个孩子,才托你帮个忙,和平头百姓家里长辈带带孙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说起来吓人些,说要把孩子送去宁寿宫罢了。”
岚琪默默听着,她晓得太皇太后这是已经为她做了决定,她没得选择了。
太后倒是很高兴,带过一个胤祺后,便越喜欢小孩子了。男孩儿顽皮女孩儿乖巧,这下若再来一个小公主,可就凑个好字了,但转念一想,笑问:“若是咱们岚琪福气更好,再得一个皇子呢?”
座上太皇太后悠悠道:“自然也要你帮忙的,不过是他们小两口心心念念要个闺女,才那样说吧。”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从太皇太后口中说出来,竟是连儿子都要送过去,岚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久后太后心情甚好地先告辞离去,留下岚琪,等苏麻喇嬷嬷折回来说太后已经走了,太皇太后突然喝令岚琪:“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