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不知道有多久没体会过“百口莫辩”的感觉了。好像只在不断被父兄打压的秦王时代,他才经常生出类似的无力感。魏征指责的目光唤起了李世民不愉快的回忆,他一时间又气又恼,表情管理差点失控!
魏卿!
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是人君人父所为”?难不成你觉得,是朕想派人跟随玄奘出行,却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把黑锅扣在了承乾的头上?
李世民不由得深深怀疑起,在魏征的心中,他这个主君到底是什么形象。
天知道,他一开始只是觉得魏征像块硌脚的臭石头,想看看太子有什么办法对付他;又或是这个性格冷硬的谏臣又会如何对待年方七岁、形容样貌处处可爱的太子?
得了——李世民望了周围一圈呼吸都放轻,目光却止不住向这边瞥过来的众大臣。现在被人看乐子的是他自己了。
魏征见李世民神色诡异,一言不发,还以为这就是他心虚的表现。粗黑的眉头一凝,正要攒足气势再谏时,一道轻柔的力道扯住了他袍袖。
李承乾幽幽的声音传来:“什么意思?魏卿,这分明是孤想出来的主意啊!”
什么?真是太子殿下想的?
可他还七岁啊,如何能这般有远见?
魏征下意识觉得不可思议,低头一瞥,太子殿下元宵般白嫩的面皮皱成了一团。不是心虚,而是功劳被抢走了的哀怨之色。
他当下就信了八分。再抬头看李世民时,总算理解了他紧皱的眉头到底是什么意思——魏卿啊魏卿,朕如此厚待重任于你,可在你心里,朕就是个不配为人君父、穷兵黩武的独夫民贼么?
“微臣错怪了陛下,请陛下降罪。”魏征深吸一口气,纳头便拜。果断与他开口直谏时无二。
“哼!”李世民发出很小、但能让所有人都听见的声响:“起来吧,朕不怪你。下次直谏记得弄清楚原委再开口。魏卿现在觉得太子殿下的提议如何?”
抓着魏征袖口不放的李承乾悄悄竖起了小耳朵。
魏征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深谋远虑。太子殿下果然颇有天姿。”
“不过,如今天下稍安,百废待兴。拓展边界一事,还请陛下三思后行,莫要行一时意气。”
“天竺路途遥远,玄奘大师此去也要三年五载的。等大师回国后再商议此事。”
李世民点点头,没说他对或者不对,只扫过一眼在一旁看热闹的臣子们:“走罢。”
又把撅着嘴的李承乾往自己怀里带,等到两人走到一个隔绝旁人声音的距离时,他才问道:“怎么撅着个嘴呢?魏卿没狠狠夸你几句,不开心了?”
“……是有点。”
李承乾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抬头看李世民,问出了心中更重一层的疑惑:“不过,阿耶,魏大夫明明误会了您,还那样指责您,您怎么都不罚他呢?”
“承乾想罚他?”
李承乾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阿耶,你还没说为什么呢。”
“哎……”李世民叹了口气:“因为在魏卿眼中,你阿耶原就是那样的人啊。”
魏征是故太子门人,这不是什么秘密。武德年间,上皇和故太子“坐镇”长安,他在外四处征讨。当时就有一批文人拱卫在故太子李建成身旁。他们对他这个威胁太子乃至帝位的武将、皇次子是个什么评价,李世民用脚趾都能想得到。
可打天下和守天下是两回事。前者李世民麾下人才济济,后者就捉襟见肘了。只要国朝还用得上以魏征为首的文官们,一点言语冒犯,以李世民的心胸,根本算不得什么。
“而且魏卿他年少孤苦,曾经参加过瓦岗军,又写信劝李勣归唐。他是决计不愿看战祸再起的。”
李承乾皱眉,有点不高兴:“那、那不打了?”
可大唐的国界线怎么办?
“谁说的?”转眼到了大安宫的门前,李世民踏过一处高高的门槛,顺带把李承乾抱起跨了过去。
“你阿耶不是说了么,等玄奘大师回来后再商量。那时大唐已经休养了几年生息,兵强马壮,府库充实。打几场仗也不至于损耗民力。说不准那时,魏卿就会改掉口风了。”
“承乾,你须知,为人君者要广纳谏论,偏听则明,应当心中明断厉害之后,再行决定,断不能被一家之言所左右。”李世民最后总结道。
李承乾若有所思。
一家之言?弹幕算不算一家之言呢?他这次就是以为天人论断必然可信,才会期待魏征的夸奖。结果并不是每个人都觉得拓展边界是美事一桩。
“儿臣受教啦!”许久,李承乾微微一笑,露出一颗虎牙来。李世民正要逗弄他两句,一道困意十足、哈欠连连的呵斥声就遥遥传来:“此乃皇室重地,何人胆敢擅……陛下!”
呵斥到最后惊恐地变了调,显得格外扭曲。
李世民上上下下打量着大安宫,不快地拧了拧眉毛。还皇室重地呢?一行人大喇喇把马车停到门前,又一路长驱直入,愣是没一个人出来阻拦的。跨过屋子的门槛才有人发现。
内侍早把失职者扣住,也抵不住他叩首连连,哀叫道:“奴婢有眼不识泰山,无意中冲撞了皇上,奴婢罪该万死!”
“看守之人呢?”
这人猛地噤声了,只不住地磕头。
李世民无奈地叹了口气。幸好他白龙鱼服地来了,要不然谁知道,大安宫根本不是一点炭耗贪污的问题,而是守备力量竟倏忽至此?
他原计划着最迟在明年,就让太上皇搬来此地长居。如今看这宫里宫外芳草萋萋、守备松弛,怕是不能如约了。
又看了眼背后几位心腹大臣,心不由得更累了,自家的狗屁倒灶事儿翻开掀在人前。也显得他这个做皇帝的脸上无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