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经理当然很开心,可也不是真正的开心,她知道晚饭结束以后,约莫一个钟头过后,陆丰就要悄悄地去哄他的生活秘书。当然她也不在意那个,她摸了摸耳垂上的珍珠耳环,一个扣子松动,珍珠掉了下来,滚在地板上像颗水晶珠子,她不着急把珍珠捡起来,那珍珠滚过的地方都是属于她的领地。
我和方霖坐在餐桌上,老实讲我也很陌生,我能来过几次?我就是远方来的尊贵的客人那一类。
一大桌子精致的苏式菜,我简直被吓死,一个想主动下筷子的菜都没有。女经理作为我在这个房子里的母亲,看出我的呆滞,她一边说鲢鱼豆腐汤是她亲手做的,正是为了我,一边从佣人手里接过我的空荡荡饭碗,姿势优雅盛了半碗。我看见那汤里的鲢鱼翻着死不瞑目的眼珠,毫无形状的尸体碎在白色浓稠的汤里,我早猜到是她亲手做的。她大概把鱼类当成她电脑里的生物医药股票对付了。
我实在不想喝,我把碗推到方霖的面前。
方霖看了我一眼,在这个家他没有自己的权力,他就是金钱的附属物,别说是他,我不也是这种,在校园里我们都是同一个身份的人——学生,回到陆家的大房子里,我们立刻变成摆在超市不同货架上的商品,资本主义想看我们是什么姿态,我们就得硬摆出来。方霖的身份则更低贱,他还比不上一个或天真或愚钝的大少奶奶。
方霖端起碗,托着碗底把鱼汤全喝了。我认为他和我的想法差不多,这种鱼汤用汤匙吃就是对生命的凌迟处死,只有一口干了才能吃下去。
方霖喝完鱼汤,表情开始变得痛苦,我有点后悔让方霖替我承担这份痛苦。我在餐桌底下忽然扯住他的手,他的手又温热又纤细,我把两个圆圆的蓝莓味山楂片塞进他的手心里。他一愣,赶紧看我的侧脸,发现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比纸人还冷静和素气,他不由得感慨起来:大户人家的少爷是不好做,已经剔除掉属于人类的神经,不管坐在怎样大的离谱的房子里,脸上必须贴着金子做的脸谱一样。
他没来由的替我辛酸上了,手竟然反过来牵住我的手。
那便是我和方霖第一次带着感情的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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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丰把他的儿子请回大房子里,女经理肯定是不高兴的,她嘴上不说,心里母狮子一般的敏感多少觉得被占了便宜,我花陆丰的钞票不要紧,反正她和陆丰各算各的钱,吃穿用度用不着割在她头上,但占了小小的一份空间她是要觉得不满意的,这么大的房子,我和方霖犹如两只用食指捻不起来的蚂蚁,个么小地方,她也要算计,只能说二婚家庭、半路夫妻,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可她是女投资人,专门游龙在各个资本中,未雨绸缪的事情做的一贯很好,她早就把她的亲生儿子也请了进来,表面上这样做那样做我的母亲,其实在和陆丰对峙:我说你对我儿子也好一点吧,哪怕装装面子。如果不是实力相当的男女互相牵制力量进行对峙,这三四十平方米的卧室要出现一对童话故事里恶毒的后爹和后妈。
女经理的儿子比我小一岁半,继承她的姓,单名,叫岑椰,这个起名风格和她的行事风格一点也不一样,可见女人对自己的孩子有特殊的一套表达方式。比如此时:岑椰吵着要吃荔枝酱拌奶酪块,他把又圆又白嫩的脸放在女经理的肩膀上,用下颌蹭着她的桑蚕丝睡衣,像一只刚睁开眼睛不久的小猫崽对坚硬的世界撒娇,强大的母亲意味着他的全世界。
如果我要这么对着陆丰撒娇,不出一分钟就得被扫地出门。
我和岑椰第一次见面就在客厅,岑椰抱着一只卷毛长得像泰迪犬的小熊玩具,从大沙发上滑下来,他不是用屁股坐着,而是用后背坐着,两条腿占着本应该是上身占用的空间,他正巧穿着一条奶白色的短裤,两条稚嫩的大腿和小熊卡通袜子像萝卜缨子,他的上身是那颗瘦弱的萝卜。他如此放松的姿态在我家出现让我勃然大怒。
我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小腿,学着陆丰阴暗的语气训斥道:“谁教你这么坐着的?没规矩。”
他彻底从沙发上滑下来,跌坐在地毯上,手里还紧紧地抱着玩具小熊。很紧张,他又圆又大的眼睛打探着我,好像在说着:关你什么事呀。
我说:这是我的家,轮得到你来这里撒野!
他呆住了,怎么想也不对,他哪里撒野了,他只不过把这里当作他无数玩具花园里的一角,玩一会儿他就会走。
我因为生气大口喘着气,用硬邦邦的拳头砸向真皮沙发,发出小狮子企图占领地盘的低吼。
他被吓哭,哼哼叫了几声,依然抱着玩具小熊慌张地寻找女经理的身影,嘴里念着:妈咪妈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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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把女经理惹恼了,她本就对我不宽容的态度向极端主义又走近了一步,她一边摸着岑椰毛绒绒的小脑袋,一边用荔枝酱裹满奶酪块,配着清爽的桃子果汁,一口一个喂的岑椰又变成了开心的小羊羔。
她说:这究竟是谁的地盘我才不在乎,你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怪你,你个小孩子懂什么,许是你爸爸教你的,给你强行灌输了他的想法。
我说:呸!我也不在乎!
过了一会儿,陆丰从他的漂亮女秘书那里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柑橘香水味儿,就这么不拘小节且风尘仆仆地走过来,都是女人,她能不懂吗,女经理赶紧把食指指节放在鼻子底下,对这廉价的味道展现出商务精英闻到狐媚惑主的许多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