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奇妙。”伊丽莎白再也憋不住了。
威廉后悔不该带她来。
他有点敬畏了,便慢慢地沿着两排木桩和绳索圈出来的中殿向前走,伊丽莎白跟在他身后。中殿的第一个架间已经部分建成,似乎在支撑着进入交叉点西口的巨大尖顶拱券。威廉走过那难以置信的拱券下,来到人头攒动的交叉点。
新建筑看起来不像真的:太高、太细、太优雅、太易断了,简直无法站稳。这里似乎没有墙,除了高雅地矗立的一排细柱外,再没有什么支撑着屋顶了。威廉和周围的人一样,伸长脖子向上看,看到立柱向上延伸成弯曲的屋顶,在拱顶的中心会合,就像林中成年榆树的树枝构成的弯顶。
祈祷开始了。祭坛安放在圣坛的近端,修士站在后面,这样,交叉点和交叉甬道就可以让教众自由往来了。即使如此,人群还是站不下,只好挪到未建的中殿处。威廉向前挤,这是他的特权,和郡里别的贵族一起,站到祭坛附近,他们向他点头招呼,并且交头接耳。
老教堂的油漆木顶,尴尬地和交叉点的高大的东拱券并列在一起,显然,建筑者有意最后拆
除圣坛,重新建起,以使之和新建筑匹配。
威廉的脑海掠过这一想法之后,目光便落到了那个建筑者,杰克·杰克逊身上。他这家伙倒是蛮英俊的,一头浓密的红发,身上穿着枣红色的紧身衣,衣边和领圈上还绣有花,俨然一个贵族。他看上去相当自得,无疑是因为他这么快就建起了交叉甬道,而且人人都惊叹他的设计。他握着一个男孩的手,那孩子大约有九岁,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威廉一惊,意识到那一定是阿莲娜的孩子,他感到一阵尖利的嫉妒。不久,他看到了阿莲娜本人。她稍稍站在杰克身后的一侧,脸上带着微笑。威廉的心跳加快了:她像以往一样可爱。伊丽莎白不过是个可怜的代用品,比起充满活力的真实的阿莲娜,她显得黯然失色。阿莲娜怀里抱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威廉想起,她和杰克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尽管他俩没结婚。
威廉更密切地注视着阿莲娜。她终归不如以前那么可爱了,她眼睛周围有了鱼尾纹,在她那骄傲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些悲哀。威廉满意地想到,经过这么些年,她还是无法嫁给杰克,这是当然。沃尔伦主教说话算数,一再阻止解除婚约。这想法时常给威廉一些安慰。
威廉这时才意识到,是沃尔伦站在祭坛后,把圣饼高举过头,以便全体教众都可以看见。数百人跪了下去。那作为圣
饼的面包瞬即成了基督,这一转变使威廉深感敬畏,尽管他并不清楚其内涵。
有一段时间,他把精神集中到祈祷仪式上,观看教士们的神秘动作,聆听着不解其意的拉丁文词句,叨念着熟悉的应答的片言只语。前一两天一直伴着他的那晕眩感绵延着;这座魔法般的新教堂,以及在那不可思议的立柱上戏耍的阳光,起着强化那种感觉的作用,他犹如在梦中。
祈祷快结束了。沃尔伦主教开始向教众讲话:“我们现在将要为里甘·汉姆雷伯爵夫人,夏陵的威廉伯爵的母亲祈祷,她在星期五夜间亡故了。”
人们听到这一消息后,纷纷低声议论,但威廉在恐惧地盯着主教。他终于明白了,她临终前要说的话。她一直要见那教士——但威廉并没有派人去叫他。他眼看着她衰竭下去,看着她闭上眼睛,听着她停止了呼吸,让她没忏悔就死去了。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从星期五以来,她的灵魂就在地狱里,受着她多次对他绘声绘影地描述过的那些折磨,却没有祈祷来解脱她!他的心上压着罪恶感,而且似乎觉得这种感觉放慢了速度,一时他感到自己也就要死了。他怎么能在她正巴望着天国的安宁时,让她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延宕着,让她的灵魂受到扭曲,如同她的脸长满水泡一样,而她正巴望着天国的安宁呢?“我该做什么呢?”他
说出了声,周围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祈祷结束了,修士们列队走了出去,威廉还跪在祭坛前。其余的教众鱼贯出了教堂,到了阳光下,所有的人都不理睬他,只有瓦尔特待在近旁,看着他,候着他。威廉尽了一切力量来祈祷,脑子里想着他母亲的形象,嘴里重复着主祷文以及他能记住的其他祈祷词的片断。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还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可以点燃蜡烛;他可以付钱给教士们和修士们,为她定期做弥撒;他甚至可以专门盖一间祈祷室,来超度她的灵魂。但他想到的这一切还嫌不够。似乎他能看到她,她在摇头,痛苦而失望地看着他,说:“你还要让你母亲再受多久的折磨?”
他感到有一只手按到了他的肩头,便抬头看去。沃尔伦主教站在他面前,身上还穿着圣灵降临节才穿的灿烂的红色法衣。他那双黑眼睛深深地看透了威廉的眼睛,威廉感到在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中没有秘密可言。沃尔伦说:“你哭什么?”
威廉这才感到脸上淌着泪水。他说:“她在哪里?”
“她已去被火净化了。”
“她痛苦吗?”
“痛得可怕。但我们可以给我们钟爱的人在穿过那可怕的地方时加一点速。”
“我什么都肯做!”威廉抽泣着说,“千万要告诉我做什么!”
沃尔伦的眼睛闪着贪婪的目光。“盖一座教堂,”他说,“和这座
一模一样的。不过在夏陵。”
阿莲娜只要走在原先属于她父亲采邑的土地上,就会被一种冷冷的恐惧控制住。所有那些堵塞了的沟渠、破损的篱笆和坍塌的空牛棚都惹她生气,退化的草地引她伤心,荒芜的村落令她心碎。这不仅是坏年景。这片采邑只要管理得当,即使在这一年,也完全可以养活它的百姓。但威廉·汉姆雷不打算经营他的土地。对他来说,这片采邑只是他个人的钱柜,而不是滋养数千百姓的地产。他的农奴没有东西吃,就挨饿。他的佃户交不起地租,就给赶出去。自从威廉当了伯爵,耕地便在缩小,因为一些退佃的土地已经回到了荒地的状态。他根本没有头脑,看不到从长远来说,对他自己也不利。
最糟糕的是,阿莲娜觉得自己也有部分责任。这本是她父亲的产业,但她和理查没能夺回来。当威廉成了伯爵,阿莲娜丧失了她全部的钱财之后,他们放弃了努力。但那失败还压在她心头,她并没有忘记她对父亲发下的誓言。
在从温切斯特到夏陵的路上,一个腰带上挎着剑的结实的车夫赶着一辆满载毛线的牛车,阿莲娜就坐在车上。她回忆起和她父亲骑马走在这同一条路上的情景。他不断地开垦一些荒地,清理一片片树林,抽干一些洼地的积水,或是耕种一些山坡地。遇上坏年景,总要贮备好足够的种子,供那
些无种或无粮的人自救之需。他从来不强迫佃户卖掉牲畜或犁耙来交租,因为他懂得,这样一来,他们第二年就无法种地了。他很注意地力的保养,绝不把地用乏,就像一个好的农户会照顾好乳牛一样。
每当她想起往昔的日子有聪明、骄傲又刚强的父亲在她身边,她就感到伤痛般的失落。自从他被俘以后,生活就踏上了歧路。从那时起,她的一切作为,回忆起来,似乎都是一场空:和马修在城中过着梦幻般的生活;抱着徒劳的希望到温切斯特见国王;甚至还竭力支持理查在国内战争中打仗。她取得了别人心目中的成功,她成了一名富有的羊毛商。但那只给她带来了一种表面的幸福。她找到了一种生活方式和社会上的位置,得到了安全和稳定,但在她内心,她依旧是痛苦和失落的——直到杰克进入了她生活。
由于她不能和杰克结婚,之后的一切便都枯萎了。她变得痛恨起菲利普,而原先她是把他视为恩人和师长的。她已有好几年没和菲利普进行过亲切、愉快的谈话了。当然,他们解除婚约得不到批准并不是他的过错;但却是他坚持要他们分居,对此,阿莲娜不能不怪他。
她爱她的孩子,但她也为他们担心,因为他们是在这种不正常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父亲一到睡觉时间就得走。所幸的是,到目前为止,在他们身上还没
看出恶劣的影响。汤米身体强壮、模样好看,喜欢踢球、赛跑和玩打仗游戏;莎莉是个甜美的、喜欢沉思的女孩,给她的玩具娃娃讲故事,喜欢看着杰克画设计图。他们不断的要求和单纯的爱好,是阿莲娜的不正常生活中唯一的正常因素。
她当然还有她的工作。成人以来,她一直做着生意。当前,她有几十名男男女女分散在各个村子里,在他们自己家中为她纺织羊毛。几年前,为她干活儿的人曾经达到好几百,但她和每个人一样,感到了饥馑的后果,如果卖不出去,多织毛呢是毫无意义的。即使她和杰克成了婚,她还是想有她自己的独立的工作。
菲利普副院长老是说:解除婚约随时都可能获得批准,但阿莲娜和杰克至今已过了七年这种令人气恼的生活,一起吃饭,一起带孩子,但却不一起睡觉。
她感到,杰克比她更痛苦。她崇敬他,谁也不知道,她有多爱他,也许只有他母亲艾伦是例外,她没有一件事是看不清的。阿莲娜爱杰克,是因为他让她重获新生。她原来像是草中的毛虫,是他把她拉了出来,并向她表明,她是一只蝴蝶。若不是他走进了她那秘密的林中空地,给她讲他的故事时,轻轻地亲吻了她,然后缓缓地、温柔地唤醒了她心中蛰伏的爱情,她这一辈子都会对欢乐麻木,在爱中痛苦。当年他尽管年轻,却这么
耐心,这么容忍。为了这一点,她要永远爱他。
她穿过森林时,心想不知会不会碰到杰克的母亲艾伦。他们在某个镇子的集市上,偶尔能看到她。大约每年一次,她会在暮色中溜进王桥,和她的孙子孙女过上一夜。阿莲娜对艾伦有一种共鸣的感情,她俩都有奇特之处,是不合时宜的女性。不过,直到她从林中出来,也没有碰上艾伦。
她停下来在一个水塘中饮水,水塘在一个叫作修士地的村子中间,那村子是伯爵地产的一部分。那是相当大的一片地方,周围是郡里最好的土地,村里有自己的教士和石头教堂。然而,大约只有一半的土地今年播了种。那些没播种的,有的还长着发黄的小麦,剩下的布满了野草。
另外两名行路人,也在村中的水塘里饮他们的马。阿莲娜警觉地看了看他们。有时候,和别的行路人搭伴是件好事,因为可以互相保护;但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可能有危险。阿莲娜发现,像她的车夫这样的男人,当只有他俩的时候,完全甘心听她的话,但如果有别人在场,他总会不那么驯顺。
然而,在修士地水塘饮马的两名行路人中有一个是女人。阿莲娜更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她,发现她不过是个少女。阿莲娜认出了她。她曾在圣灵降临节那天在王桥大教堂见过这少女。她是威廉·汉姆雷的妻子,伊丽莎白伯爵夫人。
她那
样子痛苦而畏怯。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粗暴的士兵,显然是她的保镖。阿莲娜想,要是我嫁给了威廉,我的命运就会是这样子了。谢天谢地,我反抗了。
那个士兵向车夫随便点了下头,但没理睬阿莲娜。她决定不和他们搭伴走。
他们休息的时候,天空变黑了,大风陡地刮起。“夏天的暴风雨。”阿莲娜的车夫简单地说。
阿莲娜忧虑地望着天空。她倒不在乎挨淋,但暴风雨会影响他们赶路,弄不好会在露天过夜。这时落下了几滴雨点。她不情愿地决定,他们得找地方避雨了。
年轻的伯爵夫人对她的卫兵说:“我们最好在这儿待一会儿。”
“不行,”那卫兵粗暴地说,“老爷有令。”
阿莲娜听到那人这样子跟那少女说话,勃然大怒。“别做这种笨蛋!”她说,“照顾你的女主人是你分内的事!”
那卫兵奇怪地看着她。“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他粗鲁地说。
“马上就有大暴雨了,笨蛋,”阿莲娜用最贵族派的口气说,“你不能要一位女士在这种天气里赶路。你的主人会为你做这种蠢事抽你的。”阿莲娜转过去,对着伊丽莎白伯爵夫人。那少女正热切地看着阿莲娜,显然很高兴有人站出来,替她训那个无理的卫兵。天当真下起雨来了。阿莲娜当机立断。“跟我来。”她对伊丽莎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