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受他一挑,面子有些挂不住,瘪瘪嘴仍旧认错道:“知道了,林博士。”
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来回过后,江两鬓赶忙抓紧说明当前的处境:“这个窦尧是临时受命来充当‘权知贡举’的,根据李蓬蒿的说法,副考官中有他吏部的人,如果出事他得承担和‘知贡举’一样的责任,而且他和原本的‘知贡举’礼部侍郎吕渭关系不好,不排除是那个吕渭为了构陷他设下的局——窦尧生性谨慎,没弄清楚之前,不会让我们查。”
将话转述完毕,所有人静了少顷,后面的熊浣纱才犹疑着开了口:“这些都是李蓬蒿刚刚跟你说的?”
江两鬓点了点头。
见状,熊浣纱扬唇一笑,道:“看来我们找他还真找对了。”
旁边的张树率先沉不住气:“不是熊主任,您先别急着夸人,咱现在该如何是好?咱这个御史台的权力,能不能盖过他吏部尚书?能不能直接调查?”
“当然可以。”前方的林羌笛插口道,“御史台察院的职责,就是分察百僚、巡按郡县,只要掌握了他吏部尚书的犯罪事实,照样可以弹劾他。”
听了这话,张树和江两鬓的脸色微有些松动,然而熊浣纱却摇了摇头:“你们的思路有问题。我们的目的,不是跟窦尧斗,而是调查。”
“得想办法,让他放下对我们的戒心,觉得即便是让我们查了,也危害不到他和他的副考官——换句话说,得让他觉得我们是他的朋友。”
这个不好办。
唐朝官僚对御史台的忌惮,是刻在骨子里的。早先各朝代的御史,只监察官吏个人,并没有系统化到监察政府的行政机构。到了唐朝,却特意设置了“六察官”,专门来监控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
“兴元元年,以第一人察吏部、礼部,兼监祭使;第二人察兵部、工部,兼馆驿使;第三人察户部、刑部。岁终议殿最······元和中,以新人不出使无以观能否,乃命专察尚书省,号曰六察官。”
御史台分三院:台、殿、察。这“六察官”都属察院,下察六部官僚,上对皇帝一人负责,一旦失职,还有贬官、罚俸的风险。
因此御史台三院就属察院名声最坏,最孤单,最没有朋友。
“跟御史台察院成为朋友,意味着不怕他们查。”林羌笛道,“可御史台查,相当于今上在查,能有人不怕今上查的么······”
林羌笛这话思路一勾,当即勾得江两鬓灵光一闪:“除非——”
然而有一个声音先他之前抢了出来:“除非此人与今上也是朋友!”
声音不从他们四人当中发出。
齐刷刷回头,望向声音的来处。阑珊的一个回廊,隔三两步下来些半清半浊的月光,夜风里成了帷帘。来者从回廊尽头来,影子投在帘子上,一步步走近,一帐帐的将帷帘揭开,隐现着来到他们面前。
是裴陡行。
站定了。一张笑脸,恰有冷色的月照在上面,像结了霜的蛾子,一颤一颤,却随时能扑到别人眼睛里。
江两鬓等人静静地看着他,空气一时间里黏稠起来。
“除非此人与今上也是朋友。”口上又重复了一遍。
“比如我父亲。”他肆意笑道。
见到裴陡行,江两鬓第一句话问的是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君理当在考场内考试。”江两鬓凛色道,“没有考官允许,不得私自离开。”
裴陡行斜了他一眼。
“我就离开了,怎的。”语调轻,然而十足的不屑,“抓我,敢么?——不敢,就老老实实闭嘴。”
见此情状,如果江两鬓是这唐朝吏部的一个小胥吏,忌于裴陡行父亲的威名,只能乖乖噤声;而他身作一个一千两百年后的刑事鉴定人员,为了任务的顺利进行,且不影响历史叙事,除了忍气吞声,也无旁的办法。
可他是江两鬓。
忍这个字,并不在他的个人字典之中。
只两弹指的功夫,裴陡行就屈膝跪在他的面前;甚至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嘴巴甫一张开,江两鬓已将一团纸塞了进去。
一时下半身跪着,两手被江两鬓剪在背后,嘴上咬着一团纸,说不出话,只能嗯嗯唔唔,下巴抖得筛子似的,哈喇子哗哗腻到胸前。
林羌笛嫌恶地后退两步;张树先是愣怔,后伸手将自己嘴巴阖上,抬眼望向江两鬓,满目都是崇拜;熊浣纱大落落一笑,道:“快点,免得被瞧见了。”
江两鬓蹲下身去,贴着裴陡行的耳朵悄声道:“劝你在没弄清楚我的身份之前,注意下说话的言辞。”
“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不归你们管,不怕你们皇帝,更不怕你爹。如果一时兴起,把你给废了,你们也抓不着我。”
“你过来这里,想说话,就好好说。再触我跟前摆架子,我这人手黑,下一回捏碎你哪里,可不负责背你去医馆。”
“听懂了,就点头。”
裴陡行纵然跋扈,到底是个识时务的,听到对方连天家都敢上嘴,登时吓得脸都青了,哪敢再逞威,连连几下颔首,眼泪都从眶里涌了出来。
“帮你把纸拿掉,不准喊。”语毕,江两鬓伸手将纸团抽出;裴陡行当即躬作虾状,瘫在地上做了好几下干呕,才堪堪捡过魂来。
熊浣纱上前一步道:“你刚才说,你父亲和今上是朋友,所以呢?”
江两鬓插声道:“他父亲和窦尧是亲家。”
闻言,熊浣纱略感惊讶地捂了捂嘴,凝眉忖思:“所以窦尧可以利用裴延龄的关系,躲过御史台的弹劾——不对呀,既然这样,他何必害怕被我们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