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北宫里的事情不知怎么传了出来,默苍离那句“我帮欲学弟弄功课”一出,顿时引起了些猜测——对着凰羽都能不动心,这人肯定有问题。
随他们说去吧。默学长翻过一页书,说,反正现在师父是能名正言顺卸我的权了,下一步就是要我的命。在师父手里保住命不难,问题出在北宫。
“学长是说,钜子可能留你一命,但上官夫人和凰羽想杀你?”
“师父有心计,但希望留下我,让我成为凰羽的助力。北宫那好像不是这样想的,大概觉得我没有什么价值。”
“你不怕?”
“怕什么?他的目标是让女儿成为钜子,钜子之位不能亲子相传,女儿只有外嫁才可以得到资格。这个表面功夫要做的漂亮,凰羽就不能嫁给天志殿外的人,一定要嫁给一个看起来像被钜子认为是得意门生的人——这个人的背景还不能太大,假如是你,你死在外面,海境一定会追究。我在他们眼里还不可或缺。”
“既然这样,这样大张旗鼓地卸你权做什么?”欲星移想起今天移交给凰羽的事务,默苍离手里八成的权力都被卸掉了,留下的两成不过是些杂事。
他合上书,说,“权这种东西,再要回来就行了。”
“学长想怎么要?”
“等休息完,直接去要。”他说,“师父和北宫的这一步走得过头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欲星移问,钜子是释师传承,学长与钜子有几分师徒情谊?
他待我不错。默苍离说,无论是为了利用还是其他的,他待我不错。
这便是矛盾了。明明只是为了利用后杀掉,可或是出自内心愧疚,钜子待默苍离很好。
好就是好,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
默苍离这人,你对他不好,只要将来局面不冲突,他便不会如何追究;可对他好,他便会记一辈子。
想到这里,他内心不免也有几分烦乱。正好一册读完,默苍离便收了书,说,不看了,下局棋吧。
棋盘是屋里原就有的,是桧木老物了,不知是谁留下的。两盒棋子摆开,欲星移拿了黑子。
默苍离问,你棋艺如何?
这可怎么说呢?中庸吧。欲星移说。
学长说,那就先让你三子。
这样下了两局,默苍离也没有留心在下,赢了一局和了一局。他棋路大开大合,欲星移则灵秀游走,棋局走得好看。可一直下棋也没意思,学弟心思活络,说,要不赌些什么?
赌什么呢……默苍离想了想,让子文拿来男妆奁,拉开一个小格子,从里面取出串白玉穗子来;欲星移轻声嘟囔说,又不是姑娘家……
学长素不爱那些饰品,最贵重的也就是这人送的手珠了。再想了想,就说,你要是觉得没意思,那就赌其他的。你说吧。
换做平时,欲公子赌起来便是整株红珊瑚树,但若是这样赌,学长那两袖清风的穷样,估计下辈子才能还清了。
那这样吧。欲星移说,就赌一顿饭罢。我输了,就给一串海珠穗子,学长赢了,就请我去鱼龙居一顿酒饭。
成交。默苍离落子,又收掉他一串黑子。
这棋局下到夜里,大概下了五六局,都是快手局,到最后,大概是看欲星移全神贯注的样子好玩,默苍离终于放了一颗子,算送了他一局,这才作罢。期间医师来了几次,确定病人寒热下去了,已无大碍。
学弟说,总算赢啦——走吧,今晚鱼龙居。
默苍离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还是懒洋洋靠在凭肘上,说,我病着呢。
欲公子家财万贯,总有办法把人请出去。自己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海境太子,赐他八乘车马,他游历人界,用的就是这台马车,可谓春风得意。
来人啊。欲星移说,把默学长连人带榻,请到马车上。
胡闹什么呢。默苍离无奈苦笑,慢慢下了榻,“坐一天了,是要出去走走了。”
几乎每个学生都去过旁边的鱼龙居,但默苍离没去过,他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和人交陪说话。
那是因为没喝过好酒。欲星移说。
海境有百里闻香,好酒要好水,和百里闻香比起来,人界的酒简直喝不下去。
对酒没兴趣,是因为没喝过好酒。对人没兴趣,也是因为没有遇到好的人。
欲星移想像不出,如果这人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会如何对那人。他实在想不出默苍离同其他男人一样,追逐心仪的女人,让她枕在他的臂弯上,轻轻地说着情话。就好像他想像不出自己去挑担打水一样。
默苍离是个不会说情话的人,他听见父亲在风亭中与母亲低语,说至死不渝,话语重若千钧,却单薄得经不起琢磨。他不相信情话,也不相信情爱,可却比谁都渴望着真正干净美好的爱念。这爱念没有人给过他,他的父母没有,他的师者没有,他的同窗没有。但是那一天,这个叫欲星移的人自作主张搬进了寂静的银杏书楼,声势浩大,意气风发。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想。
他就在自己的房中,看着他们推开门扉。少年常服水蓝月白,正是一辈子最好的那个时候。
他们一起走在夜的银杏路上,金黄色的落叶落满肩头,留下露水残香。月霜冷,染亮萤火。
金叶擦过青衣,留下了一路的仲秋。
马车停在鱼龙居前,今夜,酒楼里有不少人。应该是秋祭礼前的学生,因为没了什么考试功课,所以都出来玩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