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帝就这般跪着,从日暮跪到夜深,再至天光微现。
殿内,幼宁趴在榻边,身上盖了曾薄被睡得正香,细小的呼噜声让太后面容越发慈和。
最后用指尖轻轻划过那熟悉的眉眼,太后唇边含笑,慢慢阖目,缓缓……垂下了手臂。
周帝脊背挺直,跪了一夜也毫不松懈,神经绷得极紧,竖着耳朵随时准备听取殿内的动静。
忽然里面一阵吱嘎开门声令他抬头,匆匆的脚步让周帝喜不自胜,以为太后终于要见他。
但并无人来寻他,他等了许久,里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发杂乱,直至最后,一声尖锐的哭声响起——
周帝双目猛地睁大,久久失神,在哭声开始不绝于耳时扑通一声,倒向了石板。
太后薨逝,周帝昏厥,坤和宫忙成一团乱。丁嬷嬷忍着泪意小心把幼宁从榻上抱走,太后曾吩咐过莫让她见着自己死状,那就让容姑娘认为太后是去远处休养了吧。
周帝在坤和宫外守了一夜,燕归相差无几。他将幼宁带进宫后回去处理了些政务,三更又回坤和宫偏殿守到此时,双眼同样未闭。
虽然燕归只是因一夜未睡而眼眶泛红,且面无表情,丁嬷嬷依旧劝慰道:“太后娘娘去了,陛下也……太子您可不能倒下,今后,周朝就要靠您了。”
燕归颔首,丁嬷嬷又瞧了他一会儿,心中是抑制不住的失望。
太子他……看来真的没有任何伤心的迹象。
太后早对两位嬷嬷说过这些,丁嬷嬷本不信,直到此时才明了,太子的确与旁人不同。
可她疲惫不堪,已兴不起指责的心思,罢了罢了,反正是主子的安排,她自有她的道理。
丁嬷嬷身影消失在雕花柱前,燕归转身,缓缓往东宫走去。
从坤和宫到东宫,慢步时辰不过两刻。路途宫人稀疏,长靴在青石板的踢踏声便格外清晰,繁花渐谢,随风入水,清池泛起涟漪,燕归脚步越发缓慢,丁嬷嬷失望中带着奇异的目光不时晃出。
燕归停步道:“我是否该哭?”
“……啊?”石喜懵了懵,他还沉浸在太后薨逝的哀痛中,冷不丁被这个问题问倒。
许久,石喜小心翼翼道:“太后娘娘毕竟是殿下您的皇祖母,太后去了,您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但也没人说必须得哭出来才行。”
可是他连伤心的情绪都没有,燕归了解自己,也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正如幼宁会因花开花落而欣喜而失落,他会因她的欣喜而欣喜,却不会对她因此而来的难受和失落感同身受。
这是常人都有的小情绪,为君者若没有从某种程度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因为这注定他能更加理智,绝不会感情用事。
燕归以前没注意过这点,今日却突然觉得,若能尝一尝这百般滋味,似乎也不错。
太后一去,半数欢喜半数忧,就在大臣们各自猜想太子下一步为何时,休朝三日后,太子所提的太后谥号直接让一众大臣跪地。
文康帝!居然直接给一个妇人帝王谥号,这是所有人想都不敢想的,太子居然还要这么做!
况且就算是先帝谥号都没有用“文”这般溢美之词,太后又何德何能得此赞誉。
“殿下慎思!太后娘娘与先皇感情甚笃,皇家玉盘上也是先皇明媒正娶的皇后,代理朝纲不过因先皇之托,虽说太后……治国康平、掌政有道,但殿下此举恐怕非太后所愿啊。”
“臣附议——”
“臣附议。”
…………
瞬间,朝堂跪倒一片,容侯左瞧右望,最终还是没跪。
燕归静默片刻,忽而道:“可。”
不少人失态望去,惊讶于太子怎么这么好说话,就听他接道:“这么说,诸位大人对太后功绩也赞誉颇多,只不过碍于皇祖母所愿,才拒绝此议。倘若父皇听到这些话,定也十分欣慰,那便来商议一番皇祖母身为一国之母的谥号罢。”
……
等众人半茫然中从金銮殿走出,才意识到他们被太子给算计了。
本来以半数人对太后的痛恨,他们绝不会让太后去得如此风光。身前身后名,有时身后之名反倒更为人所重视,毕竟一个美名可流芳千古,骂名同样能遗臭万年,但凡有点爱面子的人都会在乎。
他们不仅如此想,也做好了在朝堂上和太子、谢氏据理力争的准备。没想到太子要给太后追封帝王谥号的打算直接把他们炸懵,晕晕乎乎间就同意了后面那一串其身为皇后与太后的溢美之词。
回府后不知多少人捶胸顿足,连声哀叹,道太子如此少龄就已擅弄人心,着实不可小觑啊。
石喜全程旁观,心中对太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昨夜自家主子让他拟旨时,他听到内容还十分惶恐,心道那些大人哪会同意这种犯天下之大不韪的提议,哪知道殿下意不在此,不过迷惑他人罢了。
燕归注意到他神色,淡淡垂眸,看向手中作废的明黄帛布,“石喜。”
“嗯?殿下,奴才在!”
“你也觉得,太后当不得这谥号?”
“……”石喜僵住,冷汗瞬间流下,这让他怎么回?
好在燕归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想要他的回答。
幼宁还未回府,正乖乖站在矮凳上对着书案练字,见了燕归便蹬蹬跑来,乌黑的眸子打量一番,好奇道:“为什么十三哥哥你们都穿得这么奇怪?”
燕归这几日以淡服为主,所系腰带都接近白色,更不用说周围的宫女內侍,必须得在耳后或发上别条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