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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第4页)

“可你与陛下这一路上的情分”

于谦还要相劝,可话到一半却骤然断掉了。他注意到吴定缘的额头青筋如蚯蚓浮起,一拱一跳,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直视着天子,一直在忍受着如刀劈斧凿般的剧痛。于谦忽然彻悟,为何吴定缘之前在京城如此拼命,不是因为忠诚,甚至不完全是因为友情,而是真心希望就这么死掉,斩断这一切纠缠。

吴定缘抬起左边手臂,用食指用力敲了敲太阳穴“陛下,我很想放下这一切,从此尽享荣华富贵。可我就算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这里。我如今一见到你,仍旧头疼得要死,怎么能骗自己说一切都已放下”

他仍旧没有挪开目光。那源自久远的痛楚,用力刮削着面部经络,令每一寸肌肉都扭曲颤动着,看起来极恐怖也极悲伤。

朱瞻基沮丧地闭上眼睛。之前他还有过幻想,觉得两人这一路生死情谊,好歹可以化解掉昔日父辈的仇怨。可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这死结根深蒂固,殆无可解。

吴定缘固然不肯放下心结,朱瞻基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就能吗要化解恩怨其实也简单,给铁铉平反便是,可他如今是九五之尊,能不顾大局任性而为吗他会为了得到吴定缘的谅解,而甘冒帝位不正的影响吗

头上那顶冕冠,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真如于谦所言,做了皇帝,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真的没办法随心所欲。

这千辛万苦得来的真龙宝座,正是横亘于两人之间的巨大藩篱,谁都没法再退一步。

朱瞻基忽然道“我有个问题。若当初你在扇骨台就已知道一切真相,还会把我捞上岸吗”

吴定缘答道“会。”他顿了顿,又反问道“若你当初去济南之前知道一切真相,还会去救我吗”

“会”朱瞻基答得毫不犹豫,“我当你是朋友,自然会去救。”

“可惜,你现在是皇帝了。”

一听这话,朱瞻基心口一团火腾地炸开,他随手抓起旁边的小铜炉,狠狠朝着那个篾篙子砸过去。

铜炉在半空画过一条很短的弧线,“咚”的一声砸中了吴定缘的额头,他整个人向后仰去,血花四溅。而铜炉旋即重重跌落在地板上,登时四分五裂,可见力度有多大。

直到于谦惊呼一声,赶忙去搀吴定缘,朱瞻基这才从盛怒中退出来,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几乎杀了对方。他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外面守候的海寿听到动静,赶紧进屋来看。他一见到吴定缘一脸是血,手里还握着刀,连声尖叫“有刺客护驾护驾”

大乱初平的紫禁城里,侍卫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一听示警,不知从哪里蹿出二十多人。朱瞻基正要喝令让他们退下,谁知吴定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于谦推开,然后提着刀走向皇帝。

毫无悬念,他立刻被一群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个副藤头丝个副藤头丝”于谦懊恼地原地乱转,“本来不大的事,这一闹,真成了刺杀王驾了他难道不知道对皇上动手的严重性吗”

“正因为我是天子,所以他才不肯服啊”皇帝沮丧道。

他太了解吴定缘了。对那头犟驴子来说,任何和解,他都会觉得是自己因畏惧皇权而退缩。

海寿跪在天子面前,自请责罚。朱瞻基一挥袍袖,沉声道“去把他关入天牢,让太医院好生诊治。没我的手谕,谁也不许接触,谁也不许带走”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他要有什么话说,不得滞押,立刻报来朕知。”

海寿有些不理解,可还是满头大汗地遵旨执行。吴定缘被侍卫推搡着正要带走,忽然挣动起来。他回身朝向天子,披散的头混着鲜血遮住双眼,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明。

朱瞻基眼睛一亮,哪怕对方张口只求一声,他也好顺势赦免。谁知吴定缘只是定定地望了他一眼,便转回身去。

侍卫们推着吴定缘很快离开了乾清宫,朱瞻基站在南庑房的台阶之上,望着空荡荡的夹道,伫立良久。于谦担心皇上受了什么刺激,却不敢劝说。

就在吴定缘的身影消失在夹道尽头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平地而起,在过道内形成风龙过境之势。南庑房的大门敞开着,被呼啸的强风一头灌了进去,一时间围屏瑟瑟、锦毯飘摇,墙上的字画、案上的笔墨、榻边的药包、奏牍、清供等轻小物件被吹得满屋乱飞,一片狼藉。

其中有一张纸,飘飘忽忽飞落到小香炉的残骸上面。

于谦快步上前,俯身去捡,一不留神给撕坏了一角。这是那张翰林院拟写的年号奏牍,纸上别处都完好无损,恰恰“宣德”二字被残铜的尖角给撕裂开来,格外触目惊心。于谦心疼地伸手抚了抚边角,又想去把那小香炉捡起来,可惜已经碎得无法拼回去了,不过残片纸上仍能看到血痕。

“我吴定缘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会为我爹报仇”于谦脑海里蓦地想起吴定缘手握香炉起誓的话,现在看来,这几乎就像是一句谶语。

于谦手握着这枚残片,回过头来。他本想劝皇帝两句,可一抬眼,却现不太对劲。

朱瞻基的脚边,落下一个药包。药包已经被吹散开来,黑黄色的药粉撒了一地。天子就这么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不知现了什么。

还没等于谦开口相询,朱瞻基突然一跺脚,反身进屋,满屋子乱翻乱找。于谦跟海寿问他在找什么,他也不说,继续没头苍蝇一样转悠。过不多时,朱瞻基眼睛一亮,从一大堆散乱奏牍中,拈起了一张破纸。

皇帝的目光与破纸接触的一瞬间,先是乍亮,然后黯淡下来,紧接着一团滚烫的火焰由小渐大,在瞳孔中燃烧起来。

“召张泉入宫。”

他对海寿下达了一道口谕。

张泉穿过紫禁城里最宽阔的广场,皮靴频繁踏在青石板上,出急促的回声。不远处即是三大殿工地的木作大架子。可惜工地里一个人都没有,新皇登基,是否会重启这项巨大工程,目前尚属未知。

这几天张泉一直待在自家府里,没有和任何人来往。他这一次立下不世奇功,天子虽不能对外戚授予官职,但赐爵封地绝不会少。“张侯”之号,有望名副其实。张泉极知分寸,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居功自傲,索性闭起门来读书,把来巴结的人全堵在外面。

对于天子如此急切的召见,张泉颇有些莫名其妙,想不出什么事会急成这样。他收到口谕之后,二话没说,跟着海寿便往皇城来。

天子要见他的地点,是在咸熙殿。这是位于紫禁城西北角的一座大殿,本是仁孝文皇后的居所。现在张皇后马上会变成皇太后,她颇识大体,主动先搬到这里来。

“看来这事还跟我姐姐有关系。”张泉心想。他回京城之后,自杜府门,还没顾上去探望姐姐。这次若能见到,也是好的。

他很快抵达咸熙殿,皇帝和皇太后都在殿内等候多时。张皇后经过几日调理,气色比之前好多了,一见张泉,不由得抱住弟弟大哭起来。她强忍丧夫离子之痛,独自一人死扛汉王。若不是有这个争气的弟弟护着外甥一路回来,只怕早已支撑不住。

朱瞻基在旁边没有吭声,任由这对姐弟叙叙亲情。其实他本想单独召见张泉,结果张皇后临时叫他过去谈话,索性便在咸熙殿一并见了。

张泉好不容易劝说姐姐收住眼泪,回身向天子郑重叩拜,问召臣觐见有何指示。

朱瞻基吩咐旁人端来一个圆墩,请张泉坐下“这次叫舅舅来,是有一件大事需要参详。”张泉一喜“莫非是迁都废漕之事臣正要上书详叙,请陛下三思”

“呃,不是那件事。”

朱瞻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破破的黄纸来“这次吴定缘先行进京,带来舅舅写给阮安的一封亲笔书信。全靠这封信,他才算打破局面,得以让我母子脱险。”

张泉“嗯”了一声,可眼神却透出几许疑惑。朱瞻基笑着抖了抖黄纸道“这不是那封书信啦,而是包住笺纸的信皮。舅舅你也忒不爱惜了,居然扯了一页自家诗稿来做信皮。”

张泉接过去一看,现还真是。他曾经刊印过一本长安林泉集,里面收录了他和一些朋友唱和的诗作,这是其中一页,上面印的是一七绝。

张泉有些愣,他不记得自己撕过这么一页诗稿做信皮。这时朱瞻基念出声来“酬十一月立冬扫疥席上步张侯韵扁鹊无奈木僵何,四逆回阳洗沉疴,不在杏林亦妙手,仁心一贯济世德。”落款是富阳侯李茂芳。

这诗写得歪七扭八,格律、立意一无可观,浅陋如蒙童牙语。张泉解释道“这都是永乐二十二年的事了。当时富阳侯的儿媳妇生了怪症,我赠了他一个四逆回阳汤,可惜终究未能济事。十一月冬至,他在府上办了场扫疥宴来庆祝。我写了一诗,他非要唱和,诗里说的就是这件事。写得并不高明,不过人情难却嘛,后来我印诗稿时顺便收进来了不过我不记得有拿它做信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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