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处在一片连绵不尽的山中,山上生长着墨绿色的树,山中流淌着暗红色的河。
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一层蒙蒙的光,像是人间清晨时天光刚亮起那样。
在迷蒙的光线中,他的视线不由得凝向远处: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树。树干苍劲,树叶是莹润的白,每一片都在散发着柔和的光,像是一轮落地的月亮。
他想过去看看,于是落进河中,暗红色的血河流淌着,将他一路送往那棵树的方向。
在沿河前行的时候,詹言才发现,这座山中恐怕才遭过一场劫难。
到处都是崩裂的岩石与摧折的树木,幽魂躲在树木的阴影与岩石的缝隙中瑟瑟发抖,向他投来惊恐与乞怜的目光。
哦……这里是朝浮山,同处于阴间与阳世的特殊之地。
这里是阴间的朝浮山。
血河流淌得很快,但还不够快。他胸腔中充满了难以抑制地焦灼,于是摆动尾鳍,向前游动……游动?
詹言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
白底墨纹,如一笔水墨,唯有额顶一点金红纹理。
梦中的视角很奇怪,他既像是附在这条锦鲤的身上,又像是高高飘在空中,看着这一条美丽的大鱼在暗红的血河中奋游,它无疑是美丽的,却又是狼狈的。它的鳍上有被撕裂的伤口,结实闪光的鳞片上裂痕密布,破碎的鳞片下伤口灰白。
但这些并不影响它矫健的力量。它丝绸般的鳍掀起巨大的浪涛,在身后留下点点碎金似的光芒。
那些藏在山林缝隙中的幽魂们像是被这条美丽的大鱼吸引了,一个个从藏身处走出来,在血河边叩拜,然后踏入河中。
他们身上的伤痛在泛着碎金光芒的血河中愈合了。但没有谁能够追得上那条美丽的大鱼,他们在河水中漂过一段后,就在玄奥的力量下漂入了血河的另一条支流当中,被河水送往他们应有的归处。
大鱼沿着这一条只属于他的河道迅速游近了那棵巨大的、如明月一般的树下。
树下卧着一只巨大雪白的兽,兽旁跪坐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她红色的长袖在地面上蜿蜒着,流淌出一条暗红色的长河。
朝浮山四大鬼王之一——冥河鬼王。
大鱼从她的袖中跃出,落地化作披着墨色长袍的男子。
冥河鬼王抬头看向他,素白的面孔上一双血瞳。
“临渊。”她的声音轻柔悲怜,“和万衍告个别吧。他撑不住了。”
侧卧的兽费力地喘息着,四蹄蜷缩着,额上独角折断。
他听见声音,睁开一双金色的眼睛,努力抬头,侧向临渊鬼王的方向。
冥河鬼王托住他的头,让他倚在自己膝上。
临渊鬼王在他前蹄后跪坐下来,冰冷的手掌搭上他费力起伏着的胸腔。
万衍不是鬼修,他是生活在阴间的妖。瑞兽谛听,善聆万物。
可是现在,这只聆听万物的妖就快要死掉了,连带着他伤痕累累的魂魄。他已失去了自己的独角,连天生便会运用的神通都使不出来了,只能费力的从僵冷的喉咙里吐出话来询问:“情况,怎么样了?”
“我们胜了。”临渊鬼王说道,“烛龙正在回还。”
“这样啊……”谛听金色的眼睛缓缓合上。
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不必再忍受魂魄上腐蚀般的剧痛,沉入永恒的长眠。
可他忽然感觉自己颈下一紧。
临渊鬼王冰冷的手用力攥住那块柔软的皮毛,他不知何时已跪直了身体,上半身伏在万衍的头颅上方,紧紧盯着那双金色的眼睛。
刺骨的寒意从脆弱的颈下透入,即将破碎的魂魄都仿佛被这寒意冻结了一瞬。
万衍即将闭上的眼睛停了一下,他用半遮的金瞳看见了临渊鬼王那双九幽寒潭般的眼。
“不,万衍。”临渊鬼王将手伸向自己的胸膛,“你会死,但你不会消失。”
“临渊!”冥河鬼王眉毛拧在一起,伸手想要阻止他。
但临渊鬼王已经从自己的胸腔中生生扯出一枚阴气缭绕的莹润妖丹。
他是妖修转鬼修,生前妖丹仍在,凝了他半数修为。
他把妖丹按进万衍的头颅中:“以我半数所修,咒你魂魄永不得安。”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没有魂魄,何来魂魄不安?
谛听巨大的身体断绝了最后一丝生息,他伤痕累累的魂魄抱住了那枚圆溜溜的妖丹,强悍的咒力从妖丹上散发,如丝丝缕缕的黑雾裹住了万衍的魂魄,那些伤口与伤口上污秽的力量在接触到咒力后,就融进了雾里,然后又随着雾消散。
妖丹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咒力,直到将所有的伤痕都带走。
万衍的魂魄在治愈中也被消耗着,逐渐缩成了巴掌大小,没有了角,倒像是一只小白猫,抱着同样缩小了一大圈的妖丹闭目正酣眠。
临渊鬼王支撑不住地倒向树下的兽骸,眼下、耳后、颈侧开始生出一片又一片细鳞。
冥河鬼王一手托住酣睡的万衍魂魄,另一只手搭上临渊鬼王的后颈。入手一片细密冰凉的碎鳞,在她掌心不住地颤抖。
暗红色的河水从她指间淌下,浸润临渊战栗不已的鬼身。
片刻之后,临渊鬼王的身躯不再颤抖,身上的细鳞却没有消去,反而漫延到了手臂。
冥河鬼王紧蹙着眉:“你太乱来。”
在重伤的情况下生剖妖丹,险些魂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