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自己在流泪。他走到哪里都能生活下去,但他却哪里也不属于。他曾经当过刻石匠、建筑匠、修士和数学家,但却不知道,如果真有的话,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杰克。有时候,他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像父亲那样,当一名吟游诗人,或是像母亲那样,当一个逍遥
法外的林中人。他已经十九岁了,还无家可归,无根可寻,既没有家庭,也没有生活的目标。
他和约瑟夫下了一盘棋,他赢了;这时,拉希德走上前来,说:“约瑟夫,把你的椅子给我——我想再多听听欧几里得。”
约瑟夫顺从地把椅子让给他未来的岳父,然后就走开了——他已经听够了欧几里得。拉希德坐下来,对杰克说:“你觉得满意吗?”
“您的殷勤好客是无与伦比的。”杰克流畅地说。他在托莱多学会了礼数周到。
“谢谢,但我指的是欧几里得。”
“还算满意。不过,我认为我没把这本书的重要性解释清楚。你知道——”
“我想我听明白了,”拉希德说,“我像你一样,热爱知识,就因为那是知识。”
“对。”
“即使如此,每个人都得有谋生之道。”
杰克没明白这话的确切意思,因此就等着听拉希德的下文。然而,拉希德却往后一靠,半合着眼睛,显然很满意对方表示友好的沉默。杰克开始考虑,拉希德是不是对他没在一个行当中工作而对他不满。杰克最后说:“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回去从事建筑。”
“好的。”
杰克微微一笑:“我骑着我母亲的马,肩上搭着我继父的工具袋离开王桥时,我以为只有一条途径建教堂呢:粗柱子、圆拱券、小窗户,上面覆盖上木屋顶或者桶状的石拱顶。我从王桥一路走到南安普
敦,所看到的大教堂没有教给我什么不同的东西。但诺曼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我可以想见。”拉希德带着睡意说。他不大感兴趣,于是杰克就默默回忆着那些日子。在翁弗勒尔上岸后的半天之内,他已经见到瑞米耶日的修道院教堂了。那是他所见过的最高的教堂,除此之外,圆圆的拱券和木头天花板都是常见的——只有修士会堂被于尔索院长建成了一种革新的石头屋顶。这个屋顶既不是光滑连续的圆桶形,也不是带折缝的交叉拱顶,而是由多个柱头伸出扇形拱,在屋顶正中会合。那些扇形拱又粗又牢,而各扇形拱之间的三角形则又细又轻。管理那个建筑物的修士向杰克解释说,这样建造比较容易,先把扇形拱竖起,修建扇形拱之间的部分就简单了。这种类型的拱顶还比较轻。那修士还希望从杰克口中听听英格兰在技术革新方面的情况,杰克只好令他失望了。不过,杰克对扇形拱的赞赏使那修士很高兴,他告诉杰克,就在不远的莱塞,有一座教堂,完全是用扇形拱修建的。
杰克第二天就到了莱塞,在教堂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怀着好奇的心情,研究那拱顶。他最后弄明白了,这种拱顶的引人之处,在于扇形拱,从屋顶正中下到柱顶,这样一来,屋顶的重量,就以饶有趣味的方式落到了最牢固的部分——立柱上了。扇
形拱使得建筑物的逻辑一目了然。
杰克一路往南,来到了安茹郡,并在图尔的修道院教堂的修缮工程中找到了一份工作。他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建筑匠师让他试工。他随身带的工具表明他是一个建筑匠,只干了一天,匠师就发现他很出色。他曾经对阿莲娜自信地说,他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找到工作,看来并非吹牛。
在他继承下来的工具中,有一把汤姆的英制尺。这是只有建筑匠师才有的,别人发现杰克居然有这种尺,就问他,他怎么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匠师。他最初的想法是解释一下,他并不真是匠师,但后来他决定就说他是建筑匠师。说起来,在他做修士的时候,他确实有效地管理过王桥的工地,而且还能和汤姆一样画设计图。但雇他的那位匠师发现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潜在的对手,心里很不痛快。一天,杰克向负责工程的修士提出了一项改造意见,还在地上画着图说明自己的想法。他从此开始倒霉了。那位建筑匠师认定杰克盯上了他的职务。他开始找杰克工作中的岔子,还分派他去干切割砌块的单调工作。
杰克很快就又上路了。他到了克吕尼,那里是遍及基督教世界的修道院帝国的大本营。正是从克吕尼发出的命令,才开创并形成了如今非常著名的向孔波斯特拉的圣雅各陵墓朝圣的制度。沿着去孔波斯特拉的大路
,到处都有奉献给圣雅各的教堂和照顾旅客的克吕尼式的修道院。杰克的父亲作为朝圣路上的一名吟游诗人,似乎应该访问过克吕尼。
然而,他却没来过。在克吕尼没有吟游诗人。杰克在这里没打听到他父亲的任何情况。
不过,这一路行程丝毫没有白费。在进入克吕尼修道院教堂之前,杰克所看到所有拱券都是半圆形的;而所有的拱顶,要么,是隧道形的,像是一长串圆形拱券联结在一起,要么,是交叉状的,如同两条隧道交会的十字相交。但克吕尼的拱券都不是半圆形的。
它们升起后交会于一点。
连拱廊中的拱券是尖顶的;侧甬道上的交叉拱顶的拱券是尖顶的;而——最令人惊愕的——中殿上面的石头屋顶,也只能说成是尖顶的桶状拱顶。杰克一向所学的,都是说圆形最牢固,因为它完整无缺,而圆形拱券之所以牢固,是因为它是圆的一部分。他自然会认为尖顶拱券不牢固。修士们告诉他,事实上,尖顶拱券要比老式的圆拱更牢固。克吕尼的教堂看来就是证明,因为尖拱顶的石头建筑尽管很重,却还是盖得很高。
杰克没在克吕尼待很长时间。他继续沿着朝圣大路往南走,只在突发异想时才偏离一下。初夏时分,大路上、城镇里或克吕尼系统修道院附近,到处可见吟游诗人的身影。他们在教堂和圣殿门前,向朝圣的人
群吟诵叙事诗,有时用六弦琴为自己伴奏,和阿莲娜对他讲过的一样。杰克凑近每个吟游诗人跟前,询问知道不知道杰克·谢尔伯格。他们都说不知道。
他经过法兰西南部和西班牙北部,一路所见的教堂,继续使他吃惊不已。这些教堂都比英格兰的大教堂要高大得多。有些桶形拱顶还有扁带饰。那些扁带饰从一个支柱穿过教堂的拱顶到达另一个支柱,这样,教堂就可以逐个架间地修建,而不必一次完成。扁带饰还可以改变教堂的外观。通过强调架间的分界线,显得教堂是由一系列相同的单位构成的,如同把一长条面包切成相等的薄片;这就把秩序和逻辑施加于巨大的内部空间。
他在仲夏时到了孔波斯特拉。他以前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热的地方。圣地亚哥又是一座高得令人叹为观止的教堂,那座还在修建的中殿也有一个带扁带饰的桶形拱顶。杰克从那里继续南行。
西班牙的王国直到最近还在撒拉森人的统治之下,事实上,托莱多以南的大部分地区,仍是由穆斯林控制的。撒拉森建筑物的外貌,使杰克赞叹不已,其高大、阴凉的内部,由拱券组成的连拱廊,在阳光下耀眼的白色石头建筑。但最有兴趣的是,他发现伊斯兰建筑中都有扇形拱顶和尖拱券的特点。或许,法兰西人正是从这里得到启发,产生了他们的新想法。
杰克坐在温暖的西班牙午后阳光下,耳中模糊地听着从凉爽的深宅大院里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妇女的笑声,心想,他永远无法在王桥大教堂那样的另一座教堂中工作了。他仍想建造世界上最美的大教堂,但不会是一座巨大的、坚实的、要塞式的建筑。他要运用新技术,扇形拱顶和尖拱券。不过,他想,他不会完全照搬现在已经应用的这些模式。他所看见的教堂,没有一座是尽善尽美的。他的头脑里逐渐形成了一座教堂的图画。细部还不清晰,但总体感觉却十分强烈:那将是一座宽敞、通风的建筑,巨大的窗户可以射进充足的阳光,高耸的拱顶似乎直插云天。
“约瑟夫和拉雅需要一些房子,”拉希德突然开口说,“如果你愿意承接下来,其他活儿会接踵而来的。”
杰克吃了一惊。他还没想过的一件事就是建筑住宅。“你认为,他们想要我来为他们盖房吗?”他说。
“他们可能会的。”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这时,杰克思忖着在托莱多为有钱的商人盖房子的生涯。
拉希德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了。他坐正身体,大睁着双眼。“我喜欢你,杰克,”他说,“你是个诚实的人,你是值得交谈的,这一点难以说清,但我所遇到的人,大多谈不来。我希望我们能永远做朋友。”
“我也这样希望。”杰克说,这句客套话脱口而出,他自己
都有点没想到。
“我是个基督徒,因此我不把家里的女人锁在屋里,不许见人。另一方面,我是个阿拉伯人,这就是说,我不给她们那种……请原谅,许可,别的女人习惯的那种许可。我允许她们和家中的男客见面、谈话。我甚至允许发展友谊。但是,到了友谊成熟了,有了更多的内容——在年轻人当中这是很自然发生的——到那时候,我就希望男方采取正式的行动。别的做法会成为一种侮辱。”
“当然。”杰克说。
“我知道你会明白的。”拉希德站起身来,很有感情地拍了拍杰克的肩膀。“我没福气,没个儿子;假如我真有儿子,我想,他会像你一样的。”
杰克一时冲动,说:“我希望,肤色会深点。”
拉希德一时有点茫然,随后便纵声大笑,惊动了院子里的别的客人。“对!”他愉快地说,“肤色深点!”说完便走进屋去,一直还在笑着。
年纪大些的客人开始告辞。杰克独自坐着,思考着拉希德刚才对他讲的这番话,这时傍晚的天气开始凉爽了。人家给他提出了一笔交易,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他娶了爱莎,拉希德会提携他以住宅建筑匠的身份在托莱多发财致富。同时也有一个警告:如果他无意娶她,那就躲得远一点。比起英格兰人来,西班牙人的举止要讲究些,但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会把意思说得明白无误的。
当杰克思考他的处境时,他有时会觉得难以置信。这是我吗?他想。这是杰克·杰克逊,一个受了绞刑的男人的私生子,在森林里长大,建筑匠学徒,逃跑的修士吗?我当真被一个富有的阿拉伯商人选中,得以娶他漂亮的女儿,并保证能成为建筑匠,住在这座气候温和的城市里吗?这个提议听起来好得令人难以相信了。何况我本来就喜欢那姑娘!
太阳落下去了,院子笼罩在阴影之中。连拱廊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他和约瑟夫。他正在考虑着,这种局面能不能应付过去,这时,拉雅和爱莎来了,帮他摆脱了困境。尽管理论上说,对男女青年间的身体接触有严格限制,但她们的母亲明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拉希德可能也清楚。他们会给恋人们一点单独的时间;然后,不等他们来得及做什么严重的事,做母亲的就会来到院子里,假装生气,把女儿们喊回屋里去。
在院子的另一头,拉雅和约瑟夫立刻亲吻在一起。爱莎走过来时,杰克站起身来。她穿着一件埃及棉布做的白色拖地花裙,那种衣料,杰克来西班牙以前从没见过。棉布比呢绒柔软,比亚麻布细密,爱莎走动的时候,布裙贴到她的肢体上,白色似乎在暮色中闪烁。相对之下,她的棕色眼睛简直成了黑的。她站在他跟前,调皮地笑着。“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她说。
杰克猜
想,她指的是她父亲。“他提出,要提携我当一名住宅建筑匠。”
“这算什么嫁妆!”她不屑地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他至少应该给你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