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花房。
束腰月牙桌并拢安置,一圈四只黄花梨海棠凳,赵修仪敛眉静坐,昭阳殿宫人上奉的茶水半口未饮,手中丝帕来回拧绞,可见心急火燎。
“陛下起驾——”
“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悠扬通传与众口呼嵩自远处而来,惊涛拍岸,赵修仪嚯地站起身。
“娘娘,陛下……”菘蓝看看赵修仪,看看门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赵修仪道:“菘蓝,走。”
“娘娘请留步,”渔歌推门而入,规规矩矩见了礼,“宸妃娘娘有一物相赠。”
丁香色忍冬卷草锦盒,渔歌解开象牙扣捧去赵修仪跟前。一枚菱花宝镜,平整清晰,画影丝根根分明。菘蓝揣度主子容色,走一步看3下,犹犹豫豫领赏谢恩。
赐镜观照……
镜,观。
静观其变。
南婉青嘱咐她静观其变。
赵修仪心下好笑,深深平复一口气:“劳烦姑娘代我谢过宸妃娘娘,日后必以重礼相酬。”
“奴婢不敢当娘娘的劳烦,倒是有一事还须请教娘娘。”渔歌福身道,“近日读《易》有一句实在不通,娘娘学富五车,定能解人困顿。”
赵修仪道:“姑娘谬赞,我知无不言,姑娘不必客气。”
渔歌道:“艮卦《象传》有‘君子以思不出其位’,不知何意。”
“此乃……”赵修仪方欲张口注疏章句,豁然开朗,与菘蓝对了眼色,屈身回了一礼,“恕我愚钝,此言亦不甚了悟。”
渔歌道:“我们娘娘说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赵修仪意下如何?”[1]
“多谢娘娘提点,”赵修仪双手捧出菱花镜,又行一礼,“妾身今日鲁莽,无意越俎代庖,恳请宸妃娘娘恕罪。”
渔歌道:“娘娘一片苦心,赵修仪切莫辜负。”
乾元六年四月十五,百官朝见圣驾。新科状元周贞与翰林院同年联名上书,怒斥赵氏欺君之罪,以古文伪书混淆圣听、惑乱文脉,此书与传世经籍相悖字句林林总总百十项,皆有据可查,宣室殿天颜大怒。[2]
“陛下留给宸妃娘娘的樱桃毕罗,送去昭阳殿,可仔细着。”彭正兴亲手交付食盒,小太监躬身应了差事,生怕出错,牢牢攥紧提梁。四月中下旬,一连数日万里晴空,正午骄阳明晃晃刺得眼睛疼,暑气愈躁动起来。彭正兴不过跑腿传句话,身上便了汗。
宣室殿坐北朝南,后设紫宸门划分中朝内宫,紫宸门以北即为天家金阙,外臣不得擅入。小太监稳步离去,九级汉白玉石阶近五尺高,云海腾龙飞舞,纤尘不染。台下二人跪地,为女子一身正二品命妇衣冠,炎炎烈日,凤冠宝珠粲焕生辉,无声而又尖锐的呐喊。
“还懵!”彭正兴照着守门太监的脑袋就是一杆子,“快打伞来好生遮着!”守门太监猛地挨一下,唯唯诺诺入殿取伞。彭正兴快步下了台阶,日头毒辣,青衣女子面无血色,鬓几近湿透。
“修仪娘娘回去罢,”彭正兴作揖见礼,举起拂尘为赵修仪遮蔽炎天日光,“陛下圣意已决,娘娘何苦为难自个儿,保重身体要紧。”守门太监取来乌黑油伞,展开小小一方阴凉天地。
昨日宇文序下旨查抄赵府,赵叔炜死罪难逃,赵氏一众族亲革职入狱,颍川、阳翟二地亦未幸免。事及社稷国本,天子之怒,文武百官只恐殃及池鱼,无人胆敢说情。
“请、请……总管通传,求陛下见、见我一面。”赵修仪自昨日傍晚长跪庭院,水米未进,竭尽全力逼出一句整话,气若游丝。
彭正兴心内哀叹:“陛下政务繁忙,无暇召见娘娘。娘娘回宫好生将养,得了空我必定通传。”说着抬手扶起赵修仪臂弯。
“多谢彭总管,我、我跪着等……”赵修仪抽开手,她跪了整整一夜早已体力不支,身形晃了晃便要栽倒,好在彭正兴快手搀扶。“陛下不见我,我……我便跪着、跪着等——”赵修仪紧咬牙关,双腿毫无知觉亦毫无痛楚,唯有渐渐杂乱的脉象警醒此身心力交瘁,“等陛下见、见我。” 彭正兴道:“娘娘已是皇家人,何必同陛下过不去?何必同自己过不去?”
苍白面容汗珠迤逦,纷纷跌落织金长裙,星离雨散。宫妃礼衣厚重沉闷,赵修仪并非纤瘦女子,裹身此等繁缛衣冠却见柔风弱柳,她强撑着绷直腰杆,好似稍不留神便淹溺尘寰锦绣富贵丛:“赵家……冤枉……”
“赵家冤枉……公公,赵家是、是冤枉的……”赵修仪抬起头,磕磕绊绊混杂哽咽与精疲力尽,那双失神的眼睛空洞而固执,彭正兴无言以对,缓缓别开目光。
“冤枉清白自有圣裁,非娘娘与老奴后宫中人可以置喙。”彭正兴道,“娘娘回去罢。”
晶莹泪珠与汗珠齐齐滚落,赵修仪张了张皲裂双唇,烈日灼烫宣室殿琉璃金瓦,一如当年元宵夜宴万千灯火璀璨,光阴五载如水而逝,她始终看不清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