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猫土新历两千三百七十四年,冬春交替之际,浮云寂雨背后,一道身影立于天地间,衣袍随风猎猎作响,面容身形皆隐于宽大黑袍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他垂眸,久久凝望着高山流水与花草虫鱼,冷漠而悲悯地看着天地众生,就这样无悲无喜地存在了几千年。
直到有一日,他在芸芸众生中望见一抹熟悉的灵魂,于是他踏出一步,自云端跌落凡尘,落在滚滚红尘中承载他近千年偏爱的福泽之地——青云镇。
林中鸟雀叽叽喳喳,杏花白了满院,午后清暖的阳光照彻大地,云舟捧着一卷书,淡淡瞥了眼花丛间飞舞的蝶,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书上。
云家作为青云镇有名的大家族,物力财力何皆是雄厚,其家唯一的小少爷更是掌中珠玉,千般偏疼,万般宠爱。去年夏日应云舟要求于镇外三十里处建了这琅嬛别院。
云舟年纪虽小,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他喜静、喜兰花、喜诗书,于是这琅嬛别院的建造便极尽清幽雅致,今年春日云舟一家便早早搬了过来。本来其母云烟和其父洛衡是不用来的,云舟身边伺候的侍卫婢女本就不少,奈何云烟实在放心不下,一家子便顺着云舟,一起搬了过来。
也是在这里,云舟第一次遇到了那位后来伴他十年的先生。
遇到先生的那天,大雨骤停,正值春季,桃花盛开。琅嬛别院外正好有一处桃林,绵延数里,花开之时连成海,美的如梦似幻。花开时节那么长,云舟偏偏在那一日去了桃林,桃林那么大,他偏偏去了最西处,赏花的猫那么多,他偏偏就遇到了那位先生。
那日,云舟独自漫步于桃林中,抬头看着交错的枝叶与飘扬花瓣,却总觉得少了什么。
他想:这里该有热烈、有肆意、有无忧无虑,有世间一切风华。
出神间,他忽而听见一道声音,夹杂在微凉春风间,明明唱的是西洲曲,却仿若九天玄音,既悲悯,又神圣,但与此同时,他却听出了一点隐藏其中的悲与苦。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云舟一顿,循着声音拨开杂乱花枝曲,去寻那源头。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他看见花枝掩映间那个影子。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他身着素衣,清冽酒液入口,仰着头看不见面容。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彼时云舟还只是个孩童,虽天赋异禀,却也未开情窍,只觉得那猫定是不俗,潇洒自如,情思高雅,一时脑中空白,呆呆看着如同天上仙、画中游的场景,直到那猫隔着花雨转头望过来,对视的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目光过于冒犯,霎时间气血上涌,闹了个大红脸,尾巴炸了毛,受到惊吓的兔子一般差点跳起来,匆匆收回视线离开,徒留树上桃花仙哑然失笑,泪湿衣襟。
云舟脑中乱糟糟的,头隐隐有些疼,那双红宝石一般鲜艳的眼睛却就此烙印在了记忆里,挥之不去。
三日后,洛衡为云舟挑选教书先生时,云舟再次见到了那双红色眼睛,他骤然愣住。
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也不耐烦的儿子难得明确表现出想要某个先生教他的欲望,洛衡喜出望外,当即答应了云舟。
之后,云烟和洛衡便现,他们向来淡漠冷静的儿子终于多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
云舟很喜欢这位先生。
或许是那日桃林一遇结下缘分,或许是他醉酒悲歌给云舟留下了深刻印象,又或许是他文学素养极高,云舟总是很喜欢这位新老师。
之前给他授课的先生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流程,而这位先生却是他真心喜欢。
万语千言,最终无可解释,便尽数归到于“缘分”二字。
缘分,宿命因缘,命中注定之相遇。
而羁绊加深,是在洛辞十岁那年。
一日,先生授课结束,他盯着先生冷淡平静的面容,突然现这么多年,自己一直不知道先生的名字,每次相见都只唤对方为“先生”,虽说礼数如此,但他却觉得太过疏远,于是在先生离开前问道:“舟儿感谢先生教诲多年,却一直不知先生何名何姓,想来着实惭愧。”
他与身着素衣、眸光淡然的先生对视,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可爱清隽的笑容,看着站在光影处的先生。
“不知先生名讳?”
先生定定看着他,那双红色眼眸中闪烁着他看不懂的东西,没有回答。
云舟见他不语,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面上逐渐踌躇不安起来,手心也渐渐出了一层汗,在他要道歉前,他听见了对方的回答。
先生垂眸,并不看他,声音也轻的如同飘落的飞羽。
“我姓洛。唤我洛先生即可,吾身如无根之萍,名,并不重要。”
说罢,他收好书卷,,踩碎一地斑驳光影离开。
自那之后,云舟再也没和他提过名讳之事,后来他才知道,父母竟也不知他真实名讳,就连他姓洛这件事也不知道。心中有了计较,云舟平常便只以“先生”称呼,只有私底下才会唤他“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