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葛玥舅舅来瞧小毛头。带了两套小衣服,还有几盒燕窝。“亲家母和玥玥都好吃的——”舅舅前阵子生意不大顺当,百日宴时脸还是灰的,这阵似是缓过劲来,神情恢复了不少。他其实比葛玥父亲还健谈的,生意场上的人,讲话分毫不差,同样一句话,到他嘴里,便让人惬惬意意。一盏茶工夫,苏望娣已同他熟稔了,笑声不断。顾士海虽不多言,他亦能照顾到,话题像小车游巷,穿梭自如,绝不冷场的。
他夸小毛头越长越好了。“一看就是有出息的孩子,文武双全,将来爹妈都能靠他的。”葛玥笑称“舅舅你像算命先生”,他也笑,与外甥女寒暄几句,便转向顾昕:“最近好吗?”顾昕回答:“蛮好。”舅舅对着葛玥夸顾昕:“你老公蛮能干。”葛玥看顾昕一眼,想这人自从贬到基层,绝口不提单位里的事,料来也是乏善可陈。至于家务,更是指望不上。“能干”两字,真正是牵强到极点。舅舅这话便是凑趣,也忒敷衍了些。嘴上自是不提,草草应了句“他是比较辛苦”。一会儿,舅舅便说要走。顾昕站起来:
“我送送您。”
舅舅的车停在楼下。到了,却不上车,“聊一会?”掏出香烟,抽了一支给顾昕。顾昕道:“我不抽的。”舅舅笑笑,“那天不是抽了?”顾昕一怔,“那天不一样。”是说一周前,舅舅做
东,由顾昕出面相邀,请了副镇长吃饭。工作日中午,距镇政府不远的一家粤菜馆,小包厢,时间不长,气氛却好。副镇长比舅舅还年轻了十几岁,声音洪亮,讲话时肢体动作很多,手舞足蹈。喜欢说道理。在舅舅肩上拍了一次又一次:“老梅啊老梅,关键还是你这个姓不大好,有点那个……哈哈,不过也没啥,人活一世,有乐极生悲,就有否极泰来。起起伏伏,来来回回,这就是人生啊——”舅舅连声称是:“您说得太对了!本来还有点想不通,给您这么一说,顿时豁然开朗了。想想也是,人活几十年,好也是过,不好也是过,关键还是要多交几个像您这样的朋友,喝酒聊天、畅谈人生——来来来,我再敬您一杯!”副镇长年纪虽轻,酒量却深不见底,越喝眼睛越亮,越喝说话越在点子上,他一把揽过顾昕,感慨:“大材小用了,龙行浅滩了,大菩萨进小庙了——”顾昕嘴上谦逊:“您别这么说。”他对着舅舅:“是个聪明人,能当大用的。”舅舅很郑重地点头:“那是,否则我姐夫也不舍得把独生女儿嫁给他。”副镇长一锤定音:“看来以后啊,你们都得靠他了——”舅舅点头如捣蒜:“没错,没错。”
一根烟抽完,舅舅又递上一根。顾昕忙摇手,“等下要抱宝宝的——”舅舅哦的一声,收回去,“谢谢哦。”是
说那日饭桌上谈妥了,一块旧区,批给了他公司。前期改造到后期再建,虽说面积不大,放在浦西,中环与外环之间,高档小区有的是,浦东这头就另说了。动过与没动过,地段差个几公里,模样要差上十万八千里的。世纪公园那一头,是寸土寸金,这一头,不过隔着两三条马路,便差了许多。镇政府也烦心,动是早晚要动的,癞痢头似的一块,看着也难受。但资金也是问题。伤筋动骨。近几年通常的做法,是直接批给房产公司,改造的钱政府一律不管,后期也一并给了,写字楼、商场,或是住宅区,全由得他们。两下里相宜。那块旧区靠近外环,虽有些偏,周边却陆续有几幢别墅在建,还有星级酒店和高尔夫绿地,也在规划中。长远看是不错的。舅舅当初托了顾昕,才两周不到,便有了这个饭局。舅舅冷眼旁观,顾昕温暾水似的一个人,场面上却是周到,说话举动都极有分寸,该安静时安静,该热闹时也豁得出。便想,姐夫那老狐狸选中这女婿,确是有他的道理。再加上资金那块,也是这青年帮忙搞定。房地产公司融资,现在是难之又难。何况早先还出过事。也亏得他有路子。“谢谢”说再多,终是虚的。生意人都是现开销。别的不提,冯茜茜那套房子,舅舅等于是半卖半送。房型不大,但楼层好,小区中心位置。
明年底前交房。舅舅眼光老辣,一眼便看穿她与顾昕的关系。嘴上自是不提,只说:“小姑娘帮了我大忙——”顾昕道:“我堂哥的小姨子,也算自己人。舅舅托我,我再托她。自己人帮自己人。”舅舅暗好笑,这种撇清没啥意思。“讲起来她总归担着风险,亲兄弟明算账,不好让她白忙。你讲给她听,后面还有什么人情花销,上下打点,全部是我的事。不好让小姑娘吃亏的。”顾昕答应了,转达给冯茜茜,又道:“葛玥舅舅也算大方了,虽说是他自己的楼盘,你去看看有多少人排着队买?如今一手房都紧俏,他等于是送钱给你。”她脆生生地道:“他的人情,你去还。我心里只承阿哥的情。其余人不管。”与上次一样的声气。顾昕心头撩了一下,面上只是苦笑,“便宜你占,人情我还,你倒是门槛精。”她算账给他听,倘若她因这事被公司开除,葛玥舅舅就是白送她一套房子,也不划算。顾昕纠正:“一套房好几百万,还是划算的。”她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光盯着眼前,有啥意思?”他逗她:“不盯着眼前,你盯着什么?说几桩来听听。”她朝他看,“这话是瞧不起我。”他道:“我怎么敢瞧不起你,不要命了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说买两室一厅,就连单单一个卫生间也不敢想的。你自己说,二十出头
的小姑娘,有几个比得上你?”她道:“你堂姐呢,她不算人?”他怔了一下,“你目标定得这么高,那就难怪了。我堂姐讲起来也算人,但基本接近于半人半仙了,不吃五谷杂粮的。”她听得忍俊不禁,“你背地里这么嘲你表姐,我改日讲给她听。”他笑着收住。心情既忐忑又期待。副镇长是他校友,镇长明年退休,算下来多半是这人接棒。镇政府不比新区政府,讲起来差了老远,但庙小也是庙,大有大的难处,小倒有小的活络。同样做成一件事,反更容易出头。副镇长那种个性,张扬归张扬,倒比那些滴水不漏的老兵油子要好服侍。论学历和资质,他都是冒尖的。别的不提,明年便有职称评定,心里暗自盘算,虽不是十拿九稳,到底是个盼头。这么一想,便觉得老天爷都是安排好的,这里插你一刀,那头又贴块膏药。葛家那棵大树倒了,谁知又冒出个冯茜茜,还不是事先想好的,竟是一步步无意间连起来,凑成一局好棋。
送走舅舅,顾昕回到家,葛玥问他“聊了什么”,他道:“你舅舅同我有什么好聊的,无非是些闲话。”她道:“闲话聊这么久。”他没吭声。葛玥也不再提。借着宝宝尿湿,让他拿纸巾过来。又拿舅舅刚才的新衣服,在宝宝身上比画——“大了一点,明年这时候穿正好。”顾昕道:“老一辈买衣
服,都喜欢往大里买。”两人断断续续地聊天。一会儿,苏望娣招呼两人吃午饭。说葛玥:“留你舅舅吃饭,他怎么也不肯。”葛玥道:“他还有事。”正中一碗清蒸童子鸡。苏望娣早起买的,买了两只,一只送到顾士莲那里。刚出院,手术算是成功,但还要看后期发展。桌上另有一盘糟猪爪——童子鸡刚送过去,不到两小时,高畅便又送了糟猪爪过来。“自家做的,比外面干净,阿哥阿嫂随便吃吃。”两家离得是近,但隔着一条大马路,还有小区里面七拐八绕,来回也要半小时。平常也罢了,放在这当口就有些别扭。礼尚往来,客气得过了头。猪爪其实未煮烂,糟卤里也浸得不够久,又硬又淡。顾士海尝了一口,扔回去,“再笃笃酥,晚上吃。”苏望娣道:“你妹妹生怕欠你人情。”又道,“一只童子鸡算啥,钞票怎么不见她还回来。”顾士海剜她一眼。她自知话说得有些刮三(沪语,指尴尬,不上道),讪讪的,扯下两只鸡腿,分别放在葛玥和顾昕碗里。过得片刻,只见顾昕“哎哟”一声,筷子头险些咬下来。有些仓皇地,去翻沙发上的公文包。他昨日出差回来,径直去看顾士莲,带了杭州买的一罐茶叶。中间上了个厕所,出来时见姑姑换了位子,紧挨着他的包,当时没多想,回到家把包随手一扔,也没理会,这
会儿忽然醒悟——果然夹层里多了个信封,上面是顾士海的字迹:祝早日康复。打开,里面一沓崭新的钞票。顾士海见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筷子重重一放:
“有意思啊!”
顾士宏劝大哥:“不收就不收吧。她不收,你总不能拿刀逼着她收下。索性由她。”又笑,“谁让我们都是君子国来的,兄妹感情好,一点办法也没有。”顾士海反问:“她怎么不退你的?”顾士宏硬撑:“她本来是想退的,被我一通骂,又缩回去了。”顾士海摇头,“你当我是傻子。”顾士宏笑笑,“昕昕的不是收了?她要真闹别扭,你们父子俩一个都不会收。”顾士海停顿一下,直直地:“要是昕昕岳父没出事,他们两个住出去,再把万紫园这套卖掉,医疗费我来,那也应该的。可现在我们统共一套房子,祖孙三代,老的老小的小,总不好去抢银行。”顾士宏道:“大哥——”顾士海越说越快:“要么就像银行按揭一样,每个月还她几千块,我死了昕昕接着还,昕昕死了让宝宝还,总归还得清。”顾士宏只有苦笑,“大哥,说这个做啥——”顾士海跺脚,咬牙切齿地:“做人没意思,真正没意思。年轻时候吃苦头,年纪大了还是吃苦头。开心事情少,一眼望去都是烦恼。”顾士宏叹道:“都一样。佛家不是说了,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大哥,讲
起来还是你比我好,昕昕再怎样,总归陪在身边,儿媳也不错,宝宝又可爱。一家人团团圆圆。我有什么?老婆和儿子不提了,就剩个女儿,眼看着要出国,三年五载不回来,也是假的。单留我一个。我也是六十多的人了,有时候想想,这一世过得实在没名堂——”顾士宏原意是想劝大哥,说着说着,竟真的动了情,鼻头一酸,哽咽起来。顾士海见状,便也只得说些劝慰的话:“你不要这样,我是很感激你的,这些年把老娘照顾得那么好,我倒没做过什么,全靠你。人家外头兄弟姐妹到我们这个岁数,也早各管各疏远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三天一聚五天一碰的,热热闹闹,全是你的功劳。你比我小两岁,性子反比我沉稳,也能干,倒像家里老大了。有时候我也觉得难为情,可又说不出口,想着就一年年混过去吧,有聪明人就有笨蛋,有好人就有恶人,有吃亏就有占便宜的,做哥哥的不像哥哥,反要靠弟弟妹妹扶持。你们只当我面皮老老肚皮饱饱,可我实在也是不晓得该怎么办好了——”兄弟俩也难得这么推心置腹地讲话,虽未说尽,到底也是露了些意思。顾士海在二弟这边略坐了会儿,出来便去了顾士莲那里。信封依然塞过去。顾士莲躺在床上,不怎么吭声。全是高畅应酬着,说“阿哥你不要客气,你情况我们也晓得
,黑龙江的退休工资,放在上海开销,又添了孙子,不容易的——”顾士海瞥过妹妹惨白的脸色,眼珠泛黄,到底伤元气的,看着也觉得难过。记着顾士宏方才的叮嘱“不管怎样,她是病人,吵是不能吵的”,高畅那里客气归客气,态度却强硬,应该是顾士莲再三关照的。信封推过去递过来,到后来反没了说话声音,只是手上动作。又好气又好笑。顾士海本就不善言辞,气势上也压不过,几个回合便败下来,灰溜溜地拿了信封。单这样也罢了,临走时偏又丢下一句——“早晓得把猪爪也还回来,大家清爽。”顾士莲床上听了,叫高畅:“童子鸡还没动呢,让他拿走。”顾士海窘得火起,“说说而已,我拿了猪爪吗?”顾士莲道:“童子鸡你拿回去,猪爪直接扔掉。”顾士海被呛得无语,半晌,信封往茶几上一掼,“好,那你把钞票也扔了吧!”
晚饭时,冯晓琴听见顾士宏在一旁打电话——“那你想让他怎样呢?”劝得也乏了,说话有气无力。那头是顾士莲,虽然生病,中气却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话筒里蹦出来:“我让他怎样,我说了要让他怎样吗?”顾士宏小心翼翼地:“他也压力大——”还未说完,那头怒吼一声:“我给过他什么压力了!”惊得忙把电话拿开半尺远。声音兀自不停:“你问我想让他怎样,不如先
去问他,到底想让我怎样!”随即啪的一声,重重地挂了。
顾老太带小老虎去楼下散步。冯晓琴洗完碗,出来见顾士宏坐在沙发上发呆,苦着脸。不去打扰他,替客厅里几盆植物浇水。忽听顾士宏叹气,道“你说做人难吧”,一怔,只当他是自言自语,也不以为意。转过身,瞥见顾士宏望过来,才知刚才那话竟是对自己说的。随意嗯了一声。顾士宏摇头,“委屈啊,大家都委屈——”冯晓琴原不想搭腔的,没忍住:“我们老家,亲戚间也常有这种事,不过金额没这么大,三万五万顶多了。姑姑是一套房子,也难怪。一时冲动,后面越想越窝塞,又不好跟人家提,只好跟自己较劲。都是普通老百姓,钱是指头缝里一点点省出来的,换了那些富翁,别说一套小房子,就是一套别墅,送也就送了。我是很佩服姑姑的,还生着那样的病呢,也没把事情做到很难看。别人我不知道,至少我是做不到的。”顾士宏没料到她会说这些,细辨语气,似是还有些怪自己捣糨糊和稀泥,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想这女孩是个性情中人,说话行事倒也爽快,有些爱憎分明的意思。停顿一下,便也郑重回答:“你们这一代啊,比我们这代人聪明,思路清楚,做事也果断。我们呢,其实也不是天生喜欢拖泥带水,主要是经历过的事情多,吃过苦受过罪
,自然而然胆子就变小了,碰到事情不敢轻易地说好,也不敢轻易说不好。倘若是自己人,那就更为难了。你阿姐也骂过我,说我两头不帮,其实就是在帮大伯,占便宜的是他。道理我懂,但真正做起来,又不是法院,法槌一敲,说什么是什么。退一万步,就算是法院,判强制执行还可以拖着呢,更何况自己人?当然这话也不对,道理就是道理,自己人也是一样。说到底还是观念问题。你和你阿姐都是新时代女性,看我们像傻子一样——”冯晓琴听他把顾清俞与自己放在一起说,心头竟有些异样。顾士宏说下去:“就像你们这一代,都不喜欢存钱,吃光用光,说钞票留着也是贬值。道理是这样没错,可再贬值,我们也舍不得花。总想着万一出点什么事,留着应急,哪怕一百块钱到时只够买个大饼,晚一天饿死也是好的。你们是没见过饿肚子的情形。我们是见过的。心晓得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没有,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可还是不敢冒险。我们和你们,是差得最远的一代。轮到将来你们和你们的小孩,倒未必会差这么多了。”冯晓琴怔怔听着:“就算是一代人,也有差别的。肚子是没饿过,但吃稀粥和吃面包,总归也不同。至少我是舍不得把钱花光的。”顾士宏微笑道:“我也就是打个比方。”
冯晓琴去厨房切了水果
过来。两人顺势又聊下去。顾士宏说起那五万块钱:“你姑姑现在手头紧,就当是借来应急,迟些时候还你。”冯晓琴道:“我又没让她还。”顾士宏点头,“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她那个人你也晓得。要她的命了。”冯晓琴忍不住笑,“姑姑脾气有点犟。”顾士宏嘿的一声,“你这话客气了,什么叫‘有点’,简直比牛还犟。”冯晓琴停顿一下,“过日子太犟不好,可一点不犟,那也就没意思了。人活一口气,否则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说完便觉得这话有些过头,平白无故提这些。别的不说,单单顾磊那层,又是死人又是人活一口气的,倒像故意触人心境似的。果然还是言多必失。又不是亲爹,聊什么天叹什么苦,简单应付几句便罢了——顾士宏应是也察觉了,只点头不应声。好在两人本来也不多话的,这么说说停停,也不算十分突兀。冯晓琴忖度着,既然都说了半日了,倒不如索性把该说的都说了,免得日后熄火再重新发动,耗时耗力。
“爸爸,”她叉了一块哈密瓜,送到顾士宏面前,“——下个月,我弟弟来上海。”
顾士宏接过哈密瓜,放进嘴里咀嚼,动作有些僵,“打工还是读书?”
“他不是读书的料。”冯晓琴笑笑。
顾士宏哦了一声。想起当初对顾清俞说“家里七口人,三个姓冯”,现下少了个顾磊,该是
“六口人,三个姓冯”。占了一半。也不方便问细节,倘若盯着问“住哪里”,那便尴尬了。听她说下去:“‘不晚’有空房,我跟老板说好了。”略微松口气,“蛮好。”又加上一句,“你们姐弟仨齐了。”替她欢喜的口气。说到“姐弟”那两字时,心头酸了一下,人家是“仨”,这边连“俩”也凑不齐。剩下那个,转眼也要飞了。
前两日,张老头给他出主意:“装病,女儿就走不了了。”他说是馊主意,“我妹妹生病,外甥女不照样好好地在国外读书?”张老头说那是小孩子,况且读书和上班也不一样,“你试试,就算要走,至少让她不踏实,每月多回来几趟也好啊。”顾士宏自是做不出来,“又何必让她为难?”张老头道:“你不想为难她,就只好自己为难自己。父母与子女,说到底也是敌我关系,敌强我弱,敌弱我强。你硬不起来,女儿就凶过你头。”顾士宏叹道:“就算这样,也舍不得啊。女儿是亲生的,又不是垃圾桶里捡来的。说是敌我关系,十个爹妈至少有九个都硬不起来。他们看我们是敌人,我们看他们永远是亲人。”张老头笑起来,“这话我帮你录下来,放给你女儿听,她一感动,兴许就不走了。”顾士宏摇头,“不可能,我女儿是什么人?不是人,是超人。钢铁一样的意志,身体里流的不是血,
是熔化的钢水,一千多摄氏度。两只眼睛黑夜里都亮得像探照灯,浑身皮肤跟盔甲一样硬,手一伸可以直接兜住炮弹的。你忒小看她。”张老头笑得坐不住,“你啊你——”
这时楼下有人按门铃。冯晓琴去开,竟是小区里常与顾老太打拳的几个老人,慌慌张张地:“顾家阿婆昏倒了,你们快下来看看吧。”顾士宏闻言大惊,鞋也未换便冲了下去。冯晓琴也跟着。果见顾老太脸色苍白,被众人扶着,不省人事。冯晓琴急忙打120,又奔上楼拿了些应急的东西。再下来时,救护车已到了。众人七手八脚把顾老太抬上车。顾士宏跟着去医院。因有小老虎,冯晓琴便留在家,微信群里通知了一遍。到了半夜,检查结果出来,说是脑梗,还查出肠癌。其实这把年纪癌症倒是不相干的,癌细胞也老得有气无力了,摒得过。脑梗比较麻烦些,压迫到神经血管,人暂时没了意识,大小便失禁,饭也不能自己吃,靠吊葡萄糖。
次日家里人陆续都去了。找了个护工,只服侍顾老太一人。照前阵子顾士莲的经验,日班、晚班,大家一个个轮着。老太渐渐有了些意识,偶尔会睁开眼,叫一声“阿宏”或是“阿海”。胃口不差,半流质,饭菜打成泥,每顿能吃一大碗。屎尿也多。护工嫌换尿布麻烦,撺掇家属插尿管,便只用服侍大便,小便不管
。医生护士那里是无所谓的,顾士莲一口堵回去:“能不插就不插,尿管插久了影响正常排便。”护工道:“老太这把年纪了,又能插多久?”这话有点不中听。顾士莲转身把这人辞了,又换了个护工。新护工年轻几岁,也老实,但手脚反不如之前那人麻利,擦身换个衣服就折腾半天,倒让顾老太着了凉,夜间便发起高烧,又是一阵手忙脚乱。顾士莲身体不好,略待一阵便被顾士宏赶回去,“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帮忙了。”众人轮流服侍,顾士宏和顾士海是男人,到底不方便,手也笨,高畅更是如此,小辈里除了冯晓琴,其余几个也是靠不住——算下来竟是苏望娣最辛苦,几乎时刻在的,她动作利索,看不惯那护工慢手慢脚,事事抢在前头先做了。顾老太肠胃不好,腹泻,每块尿布上都沾着屎,她上前将老太两脚一抬,下半身腾空,尿布抽出来,拿湿纸巾擦干净,再垫块新的,搭好,三下两下搞定。那护工旁边看着,反像是跟师傅学手艺,一脸钦佩。喂饭也是苏望娣的拿手好戏,勺子过去,轻轻撬开,抵住下排牙齿,一勺勺往里送,清清爽爽。“老人跟小孩差不多,换尿布喂饭,人都一样,兜个大圈,又活回去了——”她一边干活,一边与旁人闲聊。感慨自己是劳碌命,一刻不停,服侍完小的,再服侍老的。“讲来也奇
怪,家里那些人,老的小的,这个病那个病的,我一天忙到晚,眼睛掰开就是干活,身体反倒结实得很,感冒也不得的。我跟他们讲,这就是天生的无产阶级劳动者,除了劳动还是劳动。五一劳动节,你们人人都要给我送花——”
“老娘九十几岁才让人服侍。我们算是运气好的。”星期日,除了带孩子的小葛,家里人几乎都来了,围着病床。坐的坐,站的站。顾士宏这么说。
“轮到我们将来,别的不提,想要床边围这么一圈,也是做不到的。”顾士莲叹气。
“将来都是敬老院。儿女有孝心,隔几天来看一次,就不错了。”高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