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竭犹豫了一下,大概在思考要不要听赵熹的话,赵煊的原话虽然是叫传赵炳进宫,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为了应付金人的要求,金人要的那些金银一时半会儿是给不起,但宰相和亲王那是现成的。
至于宰相亲王愿不愿意去,就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先不说军营艰苦,主要是条件上说的很明白,宰相亲王就是去做人质的,宋朝把钱给过去,金国把人质放回来。可金国人开的那些条件哪有一个是可以随便达成的?要是赵煊给不了或者不愿意给这么多钱呢?
一年给不了就待一年,两年给不了就待两年,一辈子给不了就待一辈子,永远别想回来。如果别的朝代的皇子王孙还算稀罕,大家还可能为之勉强凑钱,可道君皇帝有十多个儿子,死了就死了,没了就没了,又怎么样呢?就算达成了,金国人不放你,你还指望赵煊为了可有可无的弟弟和臣子跟女真人开战?又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这一去,可能就是一去不回。
目前城里的亲王,就只剩下叔父燕王和两个弟弟,叔父是不能派遣的,于是人选就只剩下了肃王赵炳与康王赵熹,肃王年长,论情理论重量都应该是他去,可是——
康王既然自告奋勇了,应该也没什么吧?
要是硬把肃王请走,这肃王夫人着急难产,罪名还不得他背?更何况肃王是乔贵妃的儿子,乔贵妃给道君生了七个儿子,兄弟间同气连枝,母亲势力又大,到时候若一去不回,恐怕有的吵吵,至于康王——
于是擅作主张道:“什么人质不人质的,本也无他事,是官家想念兄弟们了,九大王去也一样。”
赵熹笑了笑:“我也很想大哥,只大哥事情忙,我不敢打扰,大官,咱们走吧。”
他站起来和王孝竭走,果然车马已经备好了,四周轿帘严严实实,也许是害怕太学生们看见亲王进宫以后知道要和议,这些人上次都涌到宫门口要求和金人开战了,也不想想这怎么打?
任氏被人抬走,余容慌忙跟着赵熹上车,在仅有两人的车上,她急道:“官家叫的是五大王,你去干什么?崇国夫人是故意的,杯子摔的时候我看见她抓着身边侍女的胳膊,如果真抓得那么紧,那侍女的胳膊必然动弹不了,怎么还会摔杯子引起你们注意?她叫五大王不要去,可他不去,不就是你去了吗?”
赵熹摇头道:“你也知道不是五哥去就是我去。嫂子都这样了,我能不去吗?五哥要是真想去早起来了,我何必在那里装傻,非要嫂子亲自开口求我吗?那多难看。”
余容惊叫道:“装傻怎么了?这是干系身家的大事!咱们和女真人话也不通,若一句不对吵起来,他们拔刀怎么办?就算他们好说话,那军营条件艰苦,你、你忘了你的身子了吗?到时候穿衣洗澡可怎么好?他们要那么多钱,万一凑不齐,你怎么回来?”
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赵熹挥手道:“这都是后话了,要这么犹豫,到明天天亮都定不下来。”
余容气得要哭了:“本来就不该答应这么爽快,等官家点你名了再去也不迟!叫他们来求你,你再答应,让他们都知道你是为了他们……”
赵熹摇摇头,宫城正在渐渐逼近,他在衣服上擦擦自己手心的汗,告诉余容:“这有什么意思,却不知道‘升米恩斗米仇’么?要的就是一个果决。叫五哥五嫂低三下四来求我,恐怕反而生恨,连兄弟也做不成,还不如答应的快些,他们有面子、不出丑,也知道我是帮他们。”
余容一时之间沉默了,赵熹的处境她何尝不清楚?先不说赵熹作为亲王,生活里长日无聊,唯有赵炳、赵烁两个哥哥最亲,如果这次让赵炳去了,导致任氏难产,兄弟还做不做了?赵烁是老好人,秉性温和,可心里难道不会怪赵熹吗?
就算他一个人乐乐呵呵也能过日子,韦氏怎么办?她在宫里仅有赵熹一个孩子,明摆明的冷灶,并没有人愿意去烧,从前赵熹在宫里的时候,同父亲撒娇卖痴,父亲还偶尔去几趟说说话,现在连这个眷顾也没了,只有和乔贵妃打牌解闷消磨时光,等着儿子每个月上两次门,若因为这事……她朋友也要尽了。
不去还能怎么办?
其实赵熹心里有别的打算,并不完全被迫,因而开玩笑道:“金人就是来要钱的,会把我怎么样?而且出使一定有封赏,我请官家封你做个诰命好吗?”
他有意叫气氛松快些,余容却被气哭了:“我要做诰命干什么?我要做诰命早就——”
她说出话的时候,才想起来这是赵熹心里决不能提的事,如果赵熹不来打乱她的人生,等赵煊登基,也许她已经成了嫔妃,自然比现在这个没名分的管家娘子乃至于未来什么“诰命”都来得强。
果然赵熹不再说话,余容感到一阵后悔。
良久,赵熹低低说了一句:“不要就不要,你凶什么?”那是很可怜的语气。
余容一时悲从中来,抱着他的腰直哭。
马车停在宫城门口,赵煊破天荒赐了他轿辇代步,赵熹一路前行直至禁中,在福宁殿外,内侍正鱼一样捧着黄绫托盘出来。
赵熹侧目一看,那是皇后的凤冠、翟衣,那一瞬间他看清了凤冠上的游龙飞凤还有仙人像。
仙人捧桃的纹路,和余容前两天定的那只珍珠桃冠一模一样。
皇后的凤冠,怪不得纹样风靡东京。
王孝竭见他看的有些呆住,出声道:“娘娘要行册封礼,凤冠才做出来,预备入画。”
赵熹点点头:“我见着漂亮,一时看着痴了。”
王孝竭怕他不满赵煊在这档口不管外敌反而管妻子册封,解释道:“国家艰难,这是显恭王娘娘曾用过的凤冠改的。”
赵熹见那冠子的确有些年头,心下便知道赵煊是为了什么——名不正则言不顺,他做了新皇帝,取代父亲掌管前朝;妻子自然也要做新皇后,取代旧皇后掌管后宫,毕竟皇后郑氏不是他亲生的母亲,他必须要在父亲回宫之前完成一切。
外敌的风雨已经浇透,可内讧的阴云还在凝聚,这是大家都知道却只能直面的。如果是换了是赵熹,赵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走进福宁殿,皇帝赵煊正在殿中,他瘦的厉害,身边站着一位大约三四十、面容严厉的女子。赵熹从来没见过她,但这大抵是赵煊很信任的人,不然也会出现在这一场密谈中。
赵熹先行下拜:“官家圣躬安。”
赵煊看了看他。过了一会儿,他走下台阶,扶起赵熹:“朕叫的是五哥。”
赵熹开门见山:“臣愿为陛下一行,请陛下恩准。”
赵煊垂着手,距离太近,赵熹看见他细痩手指上的纹路:“金营艰苦,虏人与我们不通言语,你年幼,恐受惊吓。”赵熹一听这话就是敷衍的,但后面那句话多少有点说服力:“你是爹爹舍身,身份不同其他兄弟,若至虏中受人轻侮,岂不失却爹爹颜面。”
原来是这样,赵熹醒悟过来。
对于赵煊来说,当务之急是要把持盈从南方请回来,实现真正的集权,所以对金人拼命忍让求他们退兵,如果让持盈知道自己的舍身被送去做人质了会怎么想?
二选一,赵炳更合适。
可赵熹还有别的想法。
“于国,臣受国恩一十六年,今日国家有难,臣岂有推辞之理?于家,爹爹避难南方,若能以臣为质,换得金人先行退兵,使銮舆早回,臣万死无辞;五哥将有子嗣,父子之情难以割舍,臣自出生便入道,绝粒无家,愿全此情。再者,臣有一事,愿奏陛下。”
赵煊说:“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