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和那女子一模一样,但说出话来冷静自持,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一般。
一时间,他竟无法将两个形象重合在一起。
他喃喃问道:“你觉得强扭的瓜甜吗?”
冯素贞一哂:“通常强扭的人不会在乎这瓜甜不甜,他们只在乎瓜的时价。”她抬眼看向东方胜,“我记得,你是不会在乎,这瓜是强扭的还是瓜熟蒂落的。”她的笑眼中带着讥诮,向来清冷的容颜竟透出了几分入骨媚意来。
东方胜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触摸冯素贞的脸,却见对方警惕地后退了一步:“都督还请自重。”
东方胜缓缓收回了手,渐渐昂起头来,恢复了平素骄矜的神态:“呵,真当我东方胜是傻的不成?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诓骗于我?若是尔等大事成了,你就如前几日一样一跑了之,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话一出口,他顿觉不对,但已来不及改口。
冯素贞一声轻笑:“所以,你是接受了这笔交易。”
东方胜虎着脸道:“你不过是急中生智找了个由头诓我!若是注定毁约,又算是哪门子交易?”
冯素贞心平气和道:“我不会毁约的。而且我此来并非临时起意,就算你今夜没有登门造访,我也会主动找上门去。”
东方胜哼道:“若不是我现了你是冯素贞……你又岂会……”
冯素贞摇着头笑道:“是!若是没有被你现,我根本不会出此下策!”
东方胜恼怒:“冯素贞,你莫以为我只能老老实实听你摆布!”
冯素贞却笑得更响亮了些:“是,东方都督你身份贵重,自是有其他法子整治我。但细看来无非两种:一是上报朝廷,处决了我这个罪犯欺君的女驸马;二则——”她陡然凑近,“——让冯绍民人间蒸,将我强行留在你身边,变作你的禁脔。”
她凑得太近,吐在耳廓上的温热气息立时扰乱了东方胜的思绪。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移开,片刻之后才恶声道:“不——我还可以杀了你,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他径直去摸身旁的长刀,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初时为了便于钻入地道,是将长刀取下扔到一旁了。
冯素贞察觉到他的狼狈,三步两步过去将长刀捡起,交到了东方胜手上:“是,你可以杀了我——我冯素贞形单影只,茕茕然孤身一人,内无财势,外无权柄,命如尘土。而你却有诸多拥趸,位高权重。我本已遁出千里之外,却又千里奔波而来,只是凭着,一个‘信’字。我信你,信你对我的情义,信你胸口里燃着一把火。”
东方胜垂下了刀柄,他想到了什么,又狐疑起来,“你口口声声说,我配不上你,但你却甘心情愿为了那小太子委身于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他配得上你的忠诚吗?还是说……”
冯素贞皱眉道:“铲除奸佞,匡扶国本,此是我心心念念之事。你无须多想。”
东方胜冷笑:“我倒是不知,从前那个一心只嫁李兆廷的你竟然还有着这么大的抱负!”
冯素贞哂笑道:“是,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不知道,你父亲胁迫了我父亲十余年,逼着我父亲娶了继母,而后又逼我嫁给你,你东方侯府欠我冯家的,简直难以计量!”
东方胜如遭雷击,他静立不语,听着冯素贞将那些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不知不觉间,已然过了五更天。
东方胜疲惫地望着冯素贞的眼:“……好,我答应你。”
天香不忍再听,她背转了身子,迟缓地返回了。
墨夜转蓝,天将破晓。
冯素贞望了望天色:“天快亮了,我得快些回去把你挖的这个地道封上。”
“等等,”东方胜叫住了她,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执拗,“我还有个问题——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
冯素贞避而不答:“这问题没什么意义?”
东方胜坚持道:“我既不讨你欢喜,自然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倾心。”
冯素贞叹道:“反正不是你。”
东方胜心底一片凄然,脸上满是怒容:“你这算是什么回答?分明是与我抬杠!”
冯素贞恼道:“人心哪里如数算般精巧,我怎知我会欢喜怎样的人。或许,直到他出现,我才会知晓那人会是怎样的人。”
东方胜再近一步,捉住冯素贞的手腕执意追问道:“我想你心里总会有个模糊的标准,难不成随便哪个歪瓜裂枣、卑鄙无耻之徒到了你面前,你也会一见倾心?”
见他这般不依不饶,冯素贞沉吟一阵,突然吐出几个字来:“洞察世情,心有光明。”说罢,抬眼看到东方胜一脸困惑,她笑了起来:“所以我说了,反正不是你。”
冯素贞在他面前从未笑得如此明艳,东方胜在一瞬间的失神后,心沉入了谷底。
“你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冯素贞甩开他的手,倒退了几步,笑着向东方胜挥了挥手,跳入了地道之中。
这新挖的地道又弄得她满面尘土,一如她刚刚奔波回来时的惨淡模样。
她自己也想不通,她明明为了天香而千里归来,为何在天香身旁徘徊了那许久,却仍下不了决心,将实情告诉天香。
她并非信不过天香的胸怀和品格。只是,心理仿佛始终有道屏障,让自己无法对着天香说出口。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她隐约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她所求的,只是在天香那里留下这一个永远拆不穿的骗局,让她心里永远记住这样一个风仪过人的冯绍民。
为何?为何?
为何要为了留下这一个虚假的影子而搭上自己的一切?
她实在是不知。
鸡鸣响起,东方渐白。
东方胜孤身一人站在庭院之中,面沉似水。
这个本该令他狂喜的漫漫长夜,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