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昕鹤声音不大,透着疲倦不堪,仍不肯歇下,呆呆的又望了一会儿梨树。
良玉不紧不慢的走到他的身边,陪他望着那棵梨树早已经失去任何活力,又蹲了下去,为他拢紧毯子不进风,“陛下说,王爷并无子嗣,要定北王过继他第二子千峮进府,侍奉在侧,小群王千峮如今六岁,恭顺谦佳,至诚至真,不知王爷你意下如何?”
“你已经替本王回绝陛下了,不是么。”千昕鹤浅笑的望着她,良玉跟在他身边十五年,又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意,“与其说是陛下的意思还不如说是母后的主意,她担心本王一旦亡了、怕有人为本王供奉香火……”
“那王爷真的会薨逝吗……”
良玉不安的问他。
千昕鹤忽然沉默,望着那棵树,顿了顿,又回头浅笑望她,“不会的,莫担心。”
那一刻良玉便知道了,他是真的不能再撑下去了,眼眶红润,伏在他双膝上痛哭起来,一颗一颗流泪就像是断线珍珠不断的掉,直到脸上挂着两道明显的泪痕,颤抖着问他,“是因为、因为洛姑娘么…?”
“与她并无关系。”
他淡然置之。
安翁忽然院子外走进来,身后跟着门房的小厮,他脸色有些忧心,低声道,“王爷,门外有位姑娘说要见你,说她从扬州来……”
千昕鹤神色略动,下意识用力攥紧了扶手,又忽然意识到不可能是洛希,整个人都瘪了气一样坐在椅子里,沉默的没有出声。
良玉将他这一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转身仔细抹干了眼泪,站起来吩咐安翁,“安翁,去请那位姑娘进院子里,再备茶来。”
不一会儿,几个侍女就拥簇着一个紫衣女子走进来,她怀抱琵琶,来到千昕鹤面前就是蹲身一礼,“奴才水月,见过裕王。”
千昕鹤这时才抬起头看她,果真不是她,略有失落,“你来见本王,有何事。”
“夫人可在?”
水月忽然冷不丁的问,见他有些微怔,又接着道,“夫人曾经给我来信,说她在京都,让我到裕王府来寻她,她如今不在吗?”
此话一出,触及到千昕鹤的伤处。
众人正在不明所以的时候,门房又急匆匆的跑进来,手上举着一张拜帖,连忙道,“王爷、工部侍郎宋大人拜帖来请见。”
话音未落,宋延皓已经不顾礼仪冲了进来,一把就将水月拉至身后,躬身行礼,“这是下官家中的远房亲戚,误入了裕王府,认错人,惊扰王爷歇息,请王爷责怪。”
水月也立马反应过来,手挽琵琶,蹲身再一拜,“奴婢失礼,请王爷责罚。”
千昕鹤注意到她一字一句都称自己为奴婢,若非奴籍本不需如此,又听她问到夫人何在,一改常态,便问水月,“既然是扬州来的,是何人府邸的奴才,奉何人为夫人?”
宋延皓下意识的给水月打了个眼色,其实他也不确定水月是否就是洛希提及过的人,也不知她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她很聪明,躬身一礼,“我奉宋公子为主家,虽是远方的亲戚,因祖上犯罪贬为奴隶,分配到宋家的庄子上做事,夫人说的是宋家夫人。”
“宋夫人,还是宋少夫人。”
千昕鹤锲而不舍的追问,水月误以为洛希已经和宋家公子成亲,便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奴婢所奉的,乃是宋家夫人。”
“是么…”
他冷笑了一声,玉眸星光陨落,未等宋延皓解释,就截住了他的话头,“宋大人,本王累乏,带着你的家仆跪安出去吧。”
宋延皓真的是进退两难,怕他到时候因怨生恨,忙道,“她在我母亲的庄子上做事,远离京都,所以误以为本官婚配成亲了。”
“你母亲在天庚十二年已经离开宋府,你不过两岁,怎会知道你母亲还有庄子。”千昕鹤冷冷道,有些事情他不说,不代表他没有情报在查,“她是谁可以不追究,但不意味着你可以在本王府上信口开河,本王还不至于那么愚蠢无知,任由你来牵着鼻子走。”
宋延皓有些惊讶,后背冒着冷汗,千昕鹤如今看起来羸弱不堪,实则他对自己了如指掌,这也意味着他随时可以出手。
“滚出去。”
千昕鹤忽然摆了摆手,已经没有礼贤下士的必要,他挨在雕花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胸口一阵酸涩苦痛,或许他太过于执着对洛希说的感情,让自己越的不理智。
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冷风轻轻的吹过,深秋的寒意也慢慢从脚底蔓延上来,他忽然缓缓睁开眼,望着那几棵与院子里突兀不相符的梨树,吩咐安翁,“去找两三个壮实的小厮来,将梨花树全数都砍了……”
良玉连忙劝住,“王爷,梨树刚刚移植过来,这半月才适应了土扎根,等明年春就会开花了,一旦砍了就前功尽废的……”
“砍了。”
千昕鹤忽然平淡道,止住胸口不断翻涌的痛意,抬起头良玉的那张白皙小脸,“你看着那几棵树也觉得碍眼,不是么。”
安翁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二话不说就出去寻来两三个壮汉,一人一把关刀斧,粗着膀子,哼着卖力干活的号子,不到一盏茶,第一颗粗壮如水桶的梨树应声倒地。
那个本应该高洁的梨树倒在泥泞里,再后来,院子里又倒了四五棵,最后一棵梨树倒塌之际,千昕鹤的脸上已经只剩下漠然。
那日后,千昕鹤的病逐渐好起来。
连太医都说不出原因。
良玉始终惴惴不安,有一日半夜她惊醒过来,慌慌张张捡了件薄衣去见千昕鹤,他就孑然一身站在院中,看着那棵枯死的梨树头,将白玉瓷的药膳全数都倒了下去…
千昕鹤也回过头,看见了她,惨淡无光的脸上黯然一笑,“良玉,很抱歉骗了你。”
她的泪水止不住的溢了出来。
太医说他也不清楚为什么王爷会病情好转的时候,甚至隐晦的表示回光返照,她总不相信,明明是亲眼看着他每天都将药喝干净,吃饭也是有条不絮的,谁不知,那几颗梨树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