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石库门建筑有新老之分。老石库门占地面积较大,客堂两侧有左右厢房,与北方的四合院类似。以后随着地皮越来越紧张,价格越来越高,新石库门的面积也缩减了三分之一。
沈卉进入的是一幢老石库门,整个天井上面都用石棉瓦搭起来了,变成了房间,与客堂和两侧的厢房连为一体,里面黑压压挤满了人,大呼小叫,乌烟瘴气,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长三!二四!斧头!……”
“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开喽!”
“哈哈,我赢了!我赢了!”
“妈的!再玩最后一把,输光拉倒!”
粗鲁的叫喊声从里面传出来。沈卉恍然大悟,原来这地方是一家赌场。
上海的赌场大多开在弄堂里,她记得娘家所在的崇德坊也有一家赌场。她站在门口朝里面窥探,要不要继续往里走,她一时拿不定主意。赌场是男人的天下,正经女人一般是不会上这儿来的。但不进去的话,又怎能确定那个男人究竟是不是张伯良?
沈卉犹豫间,一个大汉朝她走过来,上下打量她几眼:“这位太太,你有什么事?”
大汉脸上疙疙瘩瘩的,样子很凶,粗壮的手臂上刺着一条蛇,怪吓人的,多半是赌场的打手。
沈卉不敢看他,低下头支支吾吾说:“我……我没什么事……恰巧路过这儿……”
“看样子太太也想来玩一把?”大汉扬声道:“欢迎欢迎!太太请进!里面请!”
大汉掀开门帘,弓腰伸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脸上堆满笑容,但看着反而比不笑还可怕。
沈卉本来是想要进去的,但此刻却不敢进了,退后一步说:“不不,我不进去了……”
“别这么紧张嘛太太,”大汉说:“我们这儿骰子、牌九、摇摇乐、打金花,什么都有,可好玩啦,保你进去就不想走了!”
他越这么殷勤,沈卉心里越慌,连连后退。
“来吧太太,进来玩玩。”大汉说:“不会玩的人大多手顺,十有八九能赢钱,来吧来吧。”
沈卉见大汉伸手想要拽她,吓得赶紧躲开,而且情急生智,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不不,我不是来玩的,”沈卉说:“我来是要找人。”
“找人?”大汉的笑容消失了:“找什么人?”
“找……找我老公,”沈卉硬着头皮说:“我知道他上这儿来了,你叫他出来好吗?”
“你老公叫什么名字?”
“他姓张,叫张伯良。”
“什么什么?你是张伯良的老婆?”
大汉一脸惊诧的表情,眼睛瞪得比汤圆还大。
话已经说出口了,沈卉只好点点头。
大汉又笑了,这次笑得一团邪气:“他妈的!癞蛤蟆竟然吃到了天鹅肉,想不到!真想不到!”
不用多说,答案已经在这儿了。但沈卉怕立刻就走会让他怀疑,所以又问了一句:“你认识他?”
“当然!我不认识别人,还不认识他?”大汉说:“他是这儿的常客,差不多每天都来。”
“是吗?”沈卉用妻子的口吻说:“这个死鬼!气死我了!等他回家我饶不了他!”
“对!好好收拾收拾他!真不像话!”
大汉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轻佻地朝沈卉挤了挤眼:“太太你等着,我去叫他来。”
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刚才跟踪的那个男人正是张伯良!
沈卉不想跟他见面,趁大汉离开赶紧退出去,拉着女儿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了弄堂。她很久没这么跑过了,心跳快得像马达一样,直到坐上了三轮车才稍稍平复。
林浣芝也累坏了,喘着气问:“妈,你看清楚了吗?是不是他?”
“是他!就是他!”沈卉说:“千真万确!我虽然没跟他见面,但赌场的人认识他!”
接下去母女俩很久没再说话,心里都在想同一个问题:张伯良落到日本人手里,怎么会毫无伤?究竟怎么回事?
她们来到金城大戏院时,义演已经开始了,林浣芝刚好赶上串场演出。虽然匆忙登台,面对下面黑压压的观众,她心里却一点都不慌,大概是刚才那一番波折把紧张赶跑了吧。
演出很成功,她拉了两流行歌曲改编的曲子,《天涯歌女》和《渔光曲》,赢得热烈的掌声,不得不加演一《何日君再来》表示答谢。
眼看女儿站在台上像明星一样,沈卉当然高兴,但由于张伯良事件的冲击,高兴的程度打了不少折扣。现在她一门心思要弄清个中蹊跷,这关系到坐牢的丈夫,也关系到她。
她等不及义演结束便带女儿离开了剧院。回到家里,立刻给庞金海打电话,要他快点来。听得出他很吃惊。
“出了什么事?”他问:“你和浣芝没去看义演?”
沈卉粗声粗气地说:“别问了,你马上来!现在就来!我有要紧事跟你商量,快一点!”
半个多小时后,庞金海开着那辆奥斯汀来了,一进门就问:“十万火急的,到底怎么了?莫非永年……”
“永年挺好,我要问的事与他无关。”
“那你要问什么?工厂的事?”
沈卉摆摆手,紧盯着庞金海的脸,一个字一个字说:“不!我要问的是张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