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年老體衰,兒子還在不久前死於海難,然而從他的臉上,旁人看不出一絲屬於這件不幸之事的陰影。
「我還沒有叫您起來。」胡安主教說。
「哦哦好的。」阿加佩說,隨即又彎下了腰。
胡安主教的眼睛略微瞪大了,他就這麼盯了阿加佩一陣子,神色陰晴不定,半晌才冷冷地說:「……起來吧,先生。」
阿加佩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戳著哪兒了,他起來以後,主教問:「您既然說自己不會讓我失望,那說說看,您能做到什麼?」
阿加佩回答道:「我會種植丁香,十棵里存活過三棵,只可惜後來在火災里燒死了。對於桂皮、肉豆蔻和胡椒的種植方法,我也知道得十分詳細,但因為找不到種子,從來沒有上手種過。」
他乾脆地說完這句話,就不再開口,只望著主教面前的書桌。胡安·豐塞卡皺起眉頭,張著嘴巴,沉默了好些時候。
「就這樣?」
「就這樣。」
「嗯,那麼我必須承認,」主教若有所思地說,「我等待著一些流俗的宮廷暗語,一些天花亂墜的自我吹捧,華麗的排比奉承,以及浮誇的表演詞藻。但你的……簡練,是的,簡練,打動了我,年輕的先生。」
「讓我們不要再說廢話。」胡安向後靠在寬大的座椅上,「實話講,我期待著傳說中的千眼烏鴉,但來到我面前的卻是他的舊主……我不會說自己是失望還是喜悅,但唯一能夠認定的,是我不會,也不可能現在把籌碼押在您身上,那不符合我的做事規矩。」
失望之情難以自抑地從心中升起,阿加佩的神情流露出一絲忐忑。
「因此,我會做出考核。」主教接著說,「我派出尋找的隊伍不止一支,像您一樣,前來自薦的『園藝大師』也不止一個。如果您真像說的那麼有本事,就展示給我看。」
「怎麼展示?」阿加佩屏住呼吸問道,微小的希望再度反撲上來,讓他稍稍睜大了一雙蔚藍的眼睛。
「少拿您那雙嬰兒眼睛看我,」嚴厲的主教皺起眉頭,不輕不重地呵斥道,「隨便找到我的哪個侍從,他都會告訴您規矩的。下去吧!別繼續杵在這兒,擾亂我的思緒了。」
阿加佩一頭霧水,走出房門,他依照主教的說法,找到了一位侍從。對方倒是沒有多話,只是簡單地給了他一小包丁香種子,又問他需不需要園藝工具,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侍從領著阿加佩左拐右拐,穿過幽靜狹小的小路,曲折蜿蜒的迴廊,來到了塞維亞宮的花園一角。
此刻已是初秋,王宮的花園,就像一片鬱鬱蔥蔥的森林,充滿了甜蜜濃郁的花香。波斯菊在低矮的灌木叢中翻滾著奶白色和薑黃色的波浪;酢漿草團團地簇擁在一起,清可愛;藍紫的繡球花一團團地膨脹開,如此茂盛,幾乎壓彎了枝頭。更何況,馬上就要到桂花盛開的時候了,星星點點的金黃色花苞已經冒出芽來,在墨綠的葉片間閃爍,它們和橙樹、橄欖樹一起,就佇立在高大的陰影當中。
「就在這裡了,先生,」侍從打斷了阿加佩的欣賞思緒,「這裡是您的地方。」
「請問一下?」阿加佩急忙追問,「我的地方,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您要在這裡種出包里的東西,需要什麼,可以隨意向花園的僕人提出要求。請放心,這裡是絕對安全的,在種出結果之前,主教閣下將封鎖這片區域,任何隨隨便便闖入的人,都會以盜竊罪和竊取國家機密罪,送往塞維亞王家監獄進行審判。」
「可是,現在是秋天?」
「塞維亞王宮有暖棚。」
「但是秋天……怎麼能種這個包里的植物呢?」
「我想,這是您需要解決的問題,先生。」
交代完這些,侍從就不再多話,他鞠了一躬,便往暗處退去了。
這下,阿加佩可呆在原地了。
他打心裡明白,主教給他出了一個大難題,或者說,嚴格到不近人情的主教,為所有人都出了一個大難題。丁香要生長在溫暖濕潤的環境下,春夏季節才是它發芽的最好時候,初秋過大的晝夜溫差,只讓種子過早地死在土裡。面對這個考核,恐怕有一半的人得知難而退。
但我不會,我也不能退。
他打定主意,就在塞維亞的花園裡紮下了根兒。他沒有一上來就挖呀,澆呀,埋呀的,而是先向主教提出請求,他請求一個容身之處,也就是說,他請求塞維亞宮的一間小小屋檐,能夠接納他的家人。
主教的態度模稜兩可,但是他同意了,於是,阿加佩不僅得到了王宮裡的一個房間,赫蒂太太也繼續擔任了管家的職責,能夠照顧莉莉的飲食起居。
憑良心講,那是個很不錯的套間,雖然小了點,但是什麼都不缺,房子裡也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阿加佩就從外面篩選了些適宜的土壤,鏟了帶回來。接著,他又從行囊里取出有小格子的堅固木盒,填好泥土,把浸濕的種子分門別類地種下去,為了區分每一顆種子的進度,他還弄了專門的標籤。
值得說一句的是,這個在當下的年代稱得上巧妙的細緻法子,可不是黑鴉教給他的,而是阿加佩通過自己對種植的熱愛,劍走偏鋒的設想,加上實際行動結合得出的。他在培育野薔薇時用了這一招,伺候難纏的鬱金香,嬌氣的茶花時,仍然用的是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