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多不可思議啊!」他大聲讚嘆道,「大師,哪怕文藝復興時期的三傑都死而復生,也不敢說能比您更出色。您處理鱗片和觸角的手法,上釉的顏色,還有蔓藤纏繞的自然情態……全叫人止不住地驚嘆,您真是位了不起的藝術家!」
他說完這些話,其他人才跟著鼓掌,感慨和讚美起來。
傑拉德將銀罐還給金銀匠,朝周圍打了個手勢,這就意味著下達逐客令了。他確實像個目空一切的皇帝,對他的宮廷懷著絕對的掌控力,於是,那些尊貴的客人也不得不朝他行禮,繼而有序地離開他身邊。
阿加佩已經被眼前發生的事搞得暈頭轉向,很多話他都聽不懂,但他的確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傑拉德的顯赫權勢,實在無人能及。
他聽見他如此輕鬆寫意地談論起國王、女王的頭銜,好像它們還沒有手裡的一杯酒來得重要,隨後他話題一轉,又從雲裡霧裡的鬥爭中不留情面地脫身,將可怕的激情投注在雕刻精美的藝術品上。而他周邊那些貴婦王爵,實在可以說是隨著他的心意旋轉、擺布,沒有一個能與他唱反調的。
傑拉德領著他來到僻靜的小角落,這一次,他將注意力轉向了他。
「我的朋友,為什麼不說話?」傑拉德關懷備至地問,「是不是剛才的談論使你不愉快了?真是抱歉,我們這樣海上漂泊,輾轉各方的小商人,想要做成生意,就要學得圓滑,學會左右逢源……就請你別嫌棄我吧!因為,這也不是我的本心啊。」
多奇怪!那個不可一世,權勢滔天的皇帝,突然成了一位討人喜歡的,甚至可以說是柔順的密友。獅子變作綿羊,阿加佩不禁為這反差搞得暈乎乎,就在前一刻,傑拉德還戴著無形的王冠,隨隨便便地決定一名大公的生死,下一秒,他已然在祈求阿加佩的諒解,儘管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
阿加佩下意識地收斂表情,垂下眼睛,在過去,每當他受到為難,不知如何應對時,這副低眉順眼的神態就是他的萬靈藥。
「行了,行了!我最親愛的朋友,您就發發慈悲吧,」傑拉德故意唉聲嘆氣,模樣焦急地等著他出聲,口中更不乏柔聲軟語,「您還願不願意搭理我,搭理一個充滿銅臭味的香料販子了?」
阿加佩的臉孔、耳垂,乃至脖頸下面的一片,都已經熱得通紅。
很難對外人解釋什麼,但考慮到他的前半生儘是在被販賣,被壓迫奴役,被身不由己的淒風苦雨中度過,對方這種邀寵般的舉動,實在交付了他莫大的權柄。他一句簡短的回答,都將控制這個人的喜怒哀樂,儘管這個人剛才還在呼風喚雨,充作無所不能的神靈。
這麼說,我就是他的神靈……阿加佩迷迷糊糊地想,世上竟有這樣的事嗎?
他只是低微的奴隸,可就連如此低微的他,都能擁有在另一個人身上施展權力的機會,一時之間,世事無常的悲嘆,就像雲的陰影,從他心上一閃而逝。
「您是我的朋友,」他再也控制不住發揮這種權力的衝動,阿加佩低聲說道,「這點沒有什麼好懷疑的。」
「唉!」傑拉德直起身子,喜氣洋洋,帶著一絲得意,他大聲說,「我就知道,親愛的朋友,我就知道!」
第5章
「您又知道什麼了?」阿加佩倉促擦著臉上的熱意,「還是莊重些吧,這樣像什麼樣子啦?」
這足可見權力的可怕之處了,在感知到,並且使用了它的第一時間,這個原先膽怯戒備的奴隸少年,居然就可以鼓起勇氣,大著膽子輕斥對方,並不用擔心肉刑加身。
傑拉德笑得開懷,借著酒宴,他不著痕跡地拉進了與阿加佩的距離,不管是心靈上,還是肢體上。
他說著風的俏皮話,將那些幽默的玩笑信手拈來,逗得阿加佩哈哈大笑,每到這個時候,他就親昵地捏一捏少年的手腕,或者撥撥他柔軟的頭髮;他用酒杯遮掩著嘴唇,偷偷對阿加佩數落舞會裡的大人物們,他挖苦他們的各色各異的穿著搭配,尖刻地譏諷那些來自大洋另一端的異國口音;他說起權貴們的風流韻事,說起他們是如何提著褲子,狼狽地從情人的窗台口逃跑,又說起她們是如何擊敗政敵和情敵,如何被政敵和情敵擊敗。
說著,他也鼓勵阿加佩悄悄地,尖刻地譏諷幾句,邀請他也做了自己不名譽的共犯。阿加佩面紅耳赤,一種羞赧的興奮,不由從他心中罪惡地滋生出來。
於是,他也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評語,比起傑拉德刀嘴劍舌的鋒利語言,他要溫柔得多,謙卑得多。饒是如此,阿加佩仍然感到熱血來回沖刷他的腦袋,令他劇烈的眩暈起來。
酒會結束之後,這種輕飄飄,踩在雲端的夢幻之意也沒有消失。回去的路上,一直到他自己的房間門口,阿加佩都在咯咯地笑著,像醉鬼一樣東倒西歪。
「得啦,」傑拉德噙著笑意,「看來我是把你變瘋癲了,我的朋友。你還會清醒嗎,還是說,往後餘生,我都要面對一個笑個不停的傻瓜呢?」
「您說起『往後餘生』這個詞的時候,表情多麼自然,」阿加佩驚奇地感慨,「就好像它真的會發生似的。」
傑拉德問:「怎麼,你不相信嗎?」
阿加佩的笑容黯淡了些,他搖搖頭:「這太荒唐了,我的大人。瞧瞧你,比國王都要威嚴的人物,又有什麼必要去關注一個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