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岗。”————————【赠白马王彪】
太子刘此刻正在宣明殿读书。
今日为他讲课的是太子太傅荀悦,讲课内容是荀悦特意为太子编订、并得到皇帝认可的教材《申鉴》。
“……君臣亲而有礼,百僚和而不同。”荀悦在讲到其中一个篇章时,语气一顿,煞有其事的问道:“不知殿下以为,此话作何解?”
由于此前便与侍臣们温习过功课,刘稍一思索便答道:“这话的意思是,君上和臣下相互亲近并且遵循礼法,要做到亲而有度、亲而不昵。而臣僚之间就要做到和睦相处,但遇到政事不能随便附和,得有自己的陈见。”
荀悦听罢,眉头微舒,忽地又皱起,他知道太子身边有和洽、何宗、薛综这样的饱学之士,更有那几个才华了得的太子舍人,在温课读书的时候难免会各抒己见,而太子也会将其吸收提炼成为他自己的东西。
以往的时候荀悦并不觉如何,直到现在他忽然后知后觉的想到,太子的这些想法和这些话,究竟有几分是发自胸臆,几分是受了他人的影响?
但荀悦即便是老师,也不好直接对太子提出质疑,只得勉强颔首,抚须掩饰心中的焦虑:“前面这话,殿下所言很是中肯,但后面这句,老臣如今却有不同的看法,想与殿下共论。”
《申鉴》这卷书都是荀悦写的,身为作者自然有最终解释权,何况他还是老师,刘忙表示不敢,做出恭听教诲的样子。
荀悦于是说道:“臣僚之间和睦相处,共同襄赞君王,此诚治国之风。但群臣之间,或因公事、或因私怨,必有不谐之处,此非人力所能更改。故而为君者见此,不是强求同心,而是允许臣僚之间在‘和’之外,有所‘不同’。”
刘听到这样的说法,若有所思,但还没给他思考多久,皇后身边的赵长御便匆匆走了过来。
荀悦仿佛猜到了什么,拱手说道:“刚才的建言,还请殿下深思。”
刘来不及多想,听到母后急宣,就匆匆告别了荀悦。
伏寿此时正在训斥先到的太子家令伏雅:“平日叫你多上心,管好太子家,你就是这样为太子效劳的?他吩咐什么事你也不自己好好想想、该不该做,就知道奉令,天底下难道还缺了奉令行事的人了么?太子家令就唯独非你不可?”
只见伏雅跪坐下首,老老实实的俯身挨训,一句辩驳也说不出来,当然他也不好辩解,毕竟这是太子的主意,只能尽可能的把责任甩出去:“当日臣未曾在阁中侍候,以为是桓晔诸人所谋,想是彼等多才,所出应当无虞,故而未有多想便奉令行事……”
“说到底还是你不尽心!”伏寿早已气的发恼,先是伏德,再是伏雅,这娘家的兄弟一个接一个的不让她省心,若是平常倒还罢了,如今又怎能轻易出差错?她正要再训,忽见刘已经到了,便摆手指了指身旁:“你过来。”
();() 刘头一次见母后震怒的模样,有些战兢的挪了进来,行礼后端坐一旁:“母后这是因何事动气?倘若是孩儿有错,孩儿愿意受罚,舅舅也是依令行事,还请母后息怒。”
“都说你明事理,你却为何连缘由都不知,就肯为人开脱?”伏寿听的头大,觉得这个儿子是仁厚过了头:“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周氏与曹氏之间有了恩怨,你为何一心想着化解,怎么就不知道有些事本就是要有所偏颇的。”
刘还是一头雾水,说:“可他们都是与孩儿一同长大的伴读,今后也将是孩儿的左膀右臂,我怎么能眼见着他们失和呢?师傅曾说,臣子失和,必难齐心共事……”
“一团和气就算好么?”伏寿打断道:“你看你父皇身边的那些大臣们,是一团和气么?可谁又敢不齐心共事?”
刘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却又只能保持沉默。
伏寿接着又指使起伏雅:“你这就去公主府上,重新宣明来意,这次的确是曹植有错在先,于法于情,太子都会为周循讨一个公道。”
“这……”伏雅为难的抬起头看了眼伏寿,又看了眼太子,终究碍于皇后长姐的威严,拱手应了下来。
“你也回去吧,以后别光顾着听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事要自己先有主见。”伏寿忙了这一通,此刻也累了,挥手说道。
刘不敢有违,行礼退了下去,在回去的路上,他对骖乘的伏雅埋怨道:“这分明是我的主意,为何又说是别人指使的?周循、曹冲两人本无嫌隙,若是因为曹植的干系,以后不得和睦,我真是……欸,都是那曹植惹的祸!”
伏雅低着头说道:“其实按如今的形势,错已铸成,再去公主府宣示已无益处,毕竟误会已经发生了,去了反倒还会新增曹氏的不满。如此两边都有怨言,旁人若是得知,安能不在私下议论贻笑?”
在被伏寿训斥过后,伏雅心中已经有了悔意,不敢贸然的听从太子的命令以及伏德的嘱咐,当这个和事佬,如今落得几方都不讨好,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倒不如索性恪守中立。
“你的意思是不去?”刘讶然的看了对方一眼:“可母后那里如何交代?周氏那边,也得尽早化解怨怒才是。”
“一切秉公办理就是了。”伏雅轻声说道:“此案已交由家兄查办,臣问过太学明法科的教习,根据新订的有关章律,于城内街巷及人众当中,无故疾走车马、有涉安危者,笞五十至过百,罚城旦舂,所乘车马尽劾没入官。”
“章律是章律,就怕我那姑母不肯罢休!”听到对方的解决意见只是想让伏德公事公办,就算是给出一个交代了,刘当即摇头否定,如果长公主肯轻易罢休,他又何必急着做这个和事佬?
伏雅意外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可是陛下经常说的。”
();() 这回刘难得语出惊人:“王子与庶民之间犹如天壤,岂会真的同罪?不过是因势因利而行,糊弄那些百姓的罢了。”
伏雅一时间被刘这话震住了,平常刘所展示的都是宽厚仁义的一面,孰料今日却脱口说出这样一段近似权术之言,这难道也是师傅教的?
他还不及思索回应,只听刘自顾自的说道:“我不想让曹植一人坏了周循与曹冲的情谊,帝舜说‘敬敷五教,五教在宽’,难道君臣之间、臣子之间,就做不到真正的和衷共事么?我是不信的,即便是人情有所轻重,母后那话也未免……”
刘及时止住了口,没有再继续指摘母亲的是非,他抬眉看向伏雅,轻声道:“舅舅明日还是再为我去一趟公主府吧,以你的名义去。若姑母还不领情,如之奈何?”
伏雅听了这话,在狭小的车厢里艰难的行了一礼,颇为感动的说:“臣明日定会转述皇后、殿下的意思,殿下心系戚臣、敦亲和睦之意,彼等若再不知,那可真是……”
两人计议略定后,伏雅再度前往长公主府传达,刘姜对此的反应只是淡淡的。当下只要太子不再提什么化干戈为玉帛的话,她倒是还能给些好脸色的,同时追问了案情何时能审出来。
伏雅并未准备这个问题,只能说要回去问过家兄伏德才能知道。于是长公主又不满了,认为伏氏这是故意拖延时间,言语中责备了几句,然后才放伏雅回去。
其实这几日伏完正在弥留之际,伏德等兄弟在长安的无不是榻前侍奉,听到这事又起了波折,将牵动精力,伏德恼怒的说道:“周氏真要一点颜面都不给?连我家带动太子出面,这和事都做不成?”
“谁让这是长公主的独子呢。”伏雅苦笑着说完,忽然想起一件事:“说起来此事我们比谁都要操心,我带曹仓舒前往公主府时,曹仓舒言不热衷,一副事不关己,不免让人疑惑他们兄弟间是否不和。”
伏德站在树下,胡乱的扯下一把树叶在手上撕扯着:“曹冲这小子老成精明,不定在想什么主意。近来反倒是他们家的曹子桓还算上心,时时与我家馈赠礼物,慰问阿翁。还听了我的话,去长公主赔了礼——就是被挡在门外了。”
“眼下的局势捉摸难定,既然这个和事不好做,倒不如趁早脱身。”伏雅建议道:“先把案子查办好,只求一个公正,定罪的事交给廷尉、京兆尹。此后若有什么变化,我等随时进言也不晚。”
伏德正烦闷的思索着,忽然听见屋内传来惊呼:“阿兄,阿翁又呕血了!”
两人大惊,急忙要往屋内赶去,伏德将手上撕的零碎的树叶往地上一扔,沉声道:“罢了!他们要如何就如何吧,我不管这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