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隽说得自己都眼泪汪汪了,他是真的对这三个人的遭遇有切肤之痛,因为离他太近了。危险太近了!他救不了别人,但李晓悦是他最爱的女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浪费人生。
李晓悦慢慢开口:“可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我不赞成啊。”
那隽的热情冷了下去:“你难道真的要在路边替别人鼓掌?”
李晓悦冷笑一声:“我不会替任何人鼓掌,因为我根本就看不见你们,别自我感觉太好。吃那么多苦,已经精神扭曲了,连人都不是,怎么会成为人上人呢?我也不想把谁踩在脚下,成为人上人。”
那隽想好好解释,但李晓悦那股子劲儿叫他恼火,口气不由冲了起来:“人活在世界上,不可能一点苦都不吃。”他忍不住有训诫的口吻,这不是他的错。
李晓悦的倔脾气上来了:“我就可以一点苦都不吃,我妈生我下来是让我来享福的,不是让我来吃苦的。我就不爱吃苦,苦有什么好吃的?你爱吃苦?”
那隽昂然道:“当我在为自己的未来拼搏时,那种在高压的刺激下聪明才智被榨出来的感觉
,我不觉得叫苦。做人不能那么短视,那么任性。”
李晓悦嘲讽道:“是吗?当你累得都聋了,当你惊恐症发作瑟瑟发抖却不敢让任何人发现只能自己屁滚尿流爬到车里休息,当你在公司紧张到连屎也拉不出来的时候,你也不觉得苦?”
这话太刻薄了。
那隽吼道:“我是一个穷人,我没有权利自由和放松。这就是我的命,这也是你的命。你睁开眼睛看看,从前还是香饽饽的银行业,去年全球裁员八万人。报社一家家关门,公务员合同已经五年一签。满大街都是找不到工作的人,连大厂现在都增长乏力。说不定我明天就失业了,你就一点危机感也没有?你是不是不上网,不知道什么叫内卷?”
李晓悦道:“你看,连你自己都承认,说不定明天就失业了,你那个十年计划有个屁用啊?那隽,我不做半年以上的计划,没用。这些年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你为什么就不信呢?”
那隽声音放低,揉着额头,他实在太疲倦了:“你的意思是要这样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算哪儿?车到山前必有路?车到山前它就活生生没有路。”
李晓悦道:“就说你看不上的你哥嫂吧。嫂子,昨天已经考完月嫂证,人公司马上就能给安排一个月薪八千的工作。你哥,这不是努力在拓展业务吗?人家沈磊,在终南山上租了房,游山玩水,好得不得了。怎么
就没有路?那隽,你的路是自古华山一条路,但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你指定的路,你垄断不了人生的最终解释权。”
那隽摇摇头,李晓悦眼里看到的都是一个月挣八千的沈琳和当流浪汉的沈磊。他现在突然明白她和沈磊是一类人,他们为了避免失败,从来不开始奋斗。没有能力得到更多,只好假装对名利不感兴趣。人家都是力争上游,他们都力争下游,一直在争取堕落的权利。然后不停地去找同样失败的例子,去看符合他们心意的理论。一听到别人说名利不值得,钱这玩意儿一点也不好,他们就引为同道,觉得“吾道不孤”。太可笑了,太可耻了!
“晓悦,不要听弱者说话。一万个弱者捆在一起,也不如一个强者对社会的贡献大,知道吗?”
李晓悦道:“马云也说过对钱不感兴趣。”
那隽被气笑了,李晓悦也笑了。多么滑稽的话。
那隽长叹一声,头歪在一旁,像是累得连支撑头颅的力气都没有了。李晓悦见他体力不支,想起他一直带累坚持加班,心软了。她把语调放缓,虽然仍带着委屈和酸楚:“我真的求你,别把自己绷太紧了。你为了得到安全感,源源不断地制造不安全感,其实生活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恐怖。你只不过是眼睛一直盯着别人,总是在比较,才这么焦虑。你要的不是过得好,而是过得比别人更好,其实根
本就没有人在意你,人人都只关心自己。你放松下来,不行我陪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那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晓悦搭在椅背上的半成品汉服抹胸。多么拙劣,做工粗陋,不伦不类。李晓悦曾向他抱怨,一套像样一点的汉服居然要上千块钱,她越来越玩不起了。有钱就可以避免忍受这种低劣,大大方方买它三五套精致的汉服,想怎么玩怎么玩,为什么她这么没出息呢?
“你逃避压力逃避得都病态了,我觉得你才该看医生。不信你去问问,正常三十几岁的人,谁会天天做这些玩意儿,到处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拍照,游山玩水,吃喝玩乐?”李晓悦坦率:“我承认,我是懒,但我不承认那是病态。那隽,我学历一般,能力也不出众。我就是个普通人,想要挤进成功的列车里,要过得非常辛苦,我不愿意。何况这列车已经满员,我根本就挤不上去。你们去加速,我慢慢步行,不可以吗?而且,无论是坐车,还是走路,人这一辈子走到头,就是个死。我就愿意这样慢慢走,欣赏风景,为什么你总是想控制我呢?”
那隽摇摇头道:“我坐车,你步行,这还怎么结婚呢?”
他终于说到这一点了。几个月来,两人都在回避这个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去领证。房装修完好一阵子,味儿也晾得差不多了,没人提何时搬进去。李晓悦尽量不
去想这些事,她从父母死的那一刻就知道,人生总是有缺憾。大平层是很好很好的,和那隽恋爱三年,要断也且得伤筋动骨一阵。但如果这份婚姻要她交出自由来换,她就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也许那隽也知道她心里所想,所以才借由这个十年经济计划来试探她。她忽然悟到了,那隽因为挣得比她多,就以老板自居,否定她的生活方式,否定她所有的决定,要她将来打好“老婆”这份工。而同居这几个月,就是试用期。
该来的总要来,李晓悦心中划过一阵锐利的痛。还没开口,就这么难过,但她不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我考虑过了,我们俩不适合结婚,可能婚姻不适合我。而实际上,你的生活方式我也很不满意。所以我想清楚了,如果你愿意改变,比如减少你的工作量,我愿意和你同居。请你听清楚,仅仅是同居。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分手吧。”
那隽眼睛本来一直盯着那件抹胸,这时收回来,无神地盯着她,好像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李晓悦看着他的模样,一阵不舍,但同时又一阵愤怒。这半天的交谈中,他竟然是在对自己下最后通牒?他只是他自己生活的主宰,为什么傲慢到像也同时拥有她生活的话语权一样?谁给他的幻觉?
她也傲慢起来:“你想清楚,这周之内给我答案。房租上周我交了一个季度的,所以你
不能赶我走,不然你就退我钱。顺便说一下,我们俩在一起,我没有占过你多少便宜,请放下你对所有人的戒备心。”
她起身,不紧不慢地把沙发上的小块布抹胸装进塑料袋里,扎紧袋子,把它放到包里,把桌子上的电动缝纫机收起来,把碎布屑和线头掸到地上,再去厨房拿来扫帚,把地上清理干净,最后她背上包,走向门口。
那隽回过神来问:“你要去哪里?”
李晓悦道:“我跟朋友们约好了去圆明园滑冰,然后吃饭。”
那隽无力:“我刚回来,你就又要出去……”
半个月内,他只在家两天,所以他要她一直配合他的时间吗?李晓悦用力把门一甩,砰地一声,给出了凶猛的回答。
那隽颓然倒在沙发上,渐渐身子蜷缩成一团,抱着头,昏昏睡去。
圆明园的风很硬,疾速滑行的冰刀激起阵阵冰屑。李晓悦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可能天气太冷,风刮得她头痛。夕阳昏黄,让她心情低落。今天来了八个人,大家玩得鼻头红红,哈着白汽,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才尽兴出园,跑到西苑吃火锅。等着上菜的时候,姐妹们把各自做的半成品汉服拿出来秀,点评着,气氛很热烈。李晓悦笑着,有点走神,那隽的话这半天一直在脑海里回荡。她暗暗盘点了下,汉服社三十个成员,她年纪算比较大的。大家普遍都有工作,稳不稳定的不说,至少
都在上班,只有她目前无业。
李晓悦恨自己和那隽相处太久,被他传染了一点点焦虑。或者她心中存了一点希望,希望自己是错的,好有理由回头和那隽在一起。她还是舍不得他。
她问起大家对未来的打算,一半女孩说还是要结婚生子,同时拼事业;一半说随遇而安。有个女孩笑道,你最理想了,结婚对象有钱又帅,还爱你,有那么大的房子住,等着当太太。我们就前途渺茫喽。有钱的丑,帅的没钱,又帅又有钱的只在偶像剧里,要么就是你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