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不似尋常乞丐一般跪坐在地,他盤腿而棲,姿態閒適。除去身前擺著的鐵碗和身下倚坐的破舊靠墊昭示了身份,他看起來活脫脫像個老藝人、甚至老神仙。
這樣惡劣的天氣還出來賣藝,想來生活實在不易。許遠汀不忍再看,卻又覺得自己不該有如此高高在上的同情心。
這年頭騙子不少,太善良了不是好事。於是經過老人時,許遠汀不自覺地加快了腳下步伐。
時奕卻突然叫住了她:「等一下。」
她側頭,瞧見他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從中間對摺過的十元紙幣,俯身裝進老人面前的鐵碗中。
天藍色,在一堆皺巴巴的綠色紙幣和黃色硬幣中格外顯眼。
老人拉琴的手一頓,對時奕連聲道謝。
他擺擺手,輕聲說沒關係。
那一刻,許遠汀心想,時奕身上有一種獨有的悲天憫人氣質。
蘇城是富庶的大城市,哪怕是下屬區縣,也因物產豐饒生產總值頗高。加之時奕從小學藝術,想必家庭條件不錯,大抵因此,才讓他保有過多的理想主義。
無需像她一樣,過早就懂得為自己謀劃與打拼。
許遠汀的父母重男輕女,在她五歲那年生下了弟弟。因為兩人都是幹部,生會受到懲罰,於是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們將還沒落戶口的許遠汀,寄養在當時尚未生育的許遠汀大伯父一家。
他們以為當時她還小,什麼都不懂,哪裡知道血脈親情這種事是與生俱來的。往往父母對孩子的愛是有條件的,孩子對父母卻只有孺慕之情,多麼諷刺。
大伯父大伯母同奶奶住在一起,起初幾年的確對她視若己出。可是在她八歲時,早先被醫生確診為不孕症的大伯母突然懷孕,又在十個月後誕下一名男嬰。
這下子,她更能真切地感覺到寄人籬下。於是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偽裝自己、討好別人,過於現實主義。
還真是,同時奕屬於兩個極端。
這段小插曲過後,許遠汀更加沉默,她忽然意識到,時奕總能在兩人相處時做出令她驚喜的小細節,可能不是因為他們是同類,而僅僅出於他良好的家教和善良細心的本性。
是了,即使在火車上看到髒兮兮的小男孩撲過來,他眉頭一皺卻也沒推開;在麻將館中發現她聞不得煙味,他起身掩窗,也只是舉手之勞;包括今晚,他同意與自己出逃,也許是因為他看出她心情不好,又有多少,僅僅是因為他不想欠她那次咖啡,想與她劃清界限、儘早兩清呢?
許遠汀從沒有自作多情的資本。
這不禁讓她在內心重評估,假如她主動追求時奕,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兩人的性格契合度又有多少。
她在一旁胡思亂想,卻是由時奕率先打開了話匣子。
「我突然想到一個有的問題。」
「你說。」許遠汀機械地回答。
「如果你是我,會接受剛才那個星探的邀請嗎?換句話說,假如你也就讀於藝術類院校,你會怎麼選?」
許遠汀心裡一驚,直覺告訴她,時奕洞悉了她心中所想,發現她可能是個追名逐利之人,於是嘴比腦子先做出了反應:「不會。」
她理了理腦內的一團亂麻,終於抓住一根明朗的線:「名利是把雙刃劍,雖然做明星可能會有很多粉絲,但也一定會有人討厭你、謾罵你。」
腦中依舊亂亂的,她脫口而出:「被一個人討厭已經很痛苦,我想以我的承受能力,一定遭不住被一群人討厭。」
時辰很晚了,街上只有他們兩個人,恍惚間,許遠汀甚至聽到了自己雜亂的心跳——雖然更多的原因在於,她覺得時奕窺見了她完美面具下的、不願為他人所知的一角。
急於結束這個話題,許遠汀主動問道:「你今晚在哪裡住?」
他剛剛說,回家的班車已趕不及,又騙同事說自己回家,那……
瞥見已出現在視線內的、與袁曉和李行一起入住的酒店,許遠汀提議:「住酒店嗎?」
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腦子果真開始罷工,這句話太有歧義,於是連忙補救:「我的意思是……」
「我今晚不在蘇城住,」時奕打斷道,「回北城,明天凌晨的火車。」
許遠汀在酒店大堂等電梯,腦海中依然不斷閃過時奕剛剛那句話。
他說,今天凌晨的火車,回北城。
原來他行程這樣趕,那又何必陪自己出來呢?
透過玻璃顯示屏,許遠汀看到自己染了幾簇白的發尾,用手指輕輕撣了撣。
身後出現一個熟人,是李行,卻不見袁曉。
她轉頭,剛想問一句袁曉去哪裡了,瞥見李行手裡攥著的一次性洗漱用具,心下瞭然。
李行主動搭話:「我來前台拿點東西,你剛回來?」
顯然,這是許遠汀最不願意別人問及的話題,生怕李行接著追問她幹了什麼,她答道:「嗯,在外面吃了頓晚飯。」
好在她剛說完,「叮」的一聲響,電梯到了。兩人一前一後進入,不再聊天。
許遠汀回到房間時,袁曉正坐在床邊玩手機,身上還穿著白天那件羽絨服,看樣子也剛回來沒多久。
聽到開門聲,袁曉抬頭,翹起的腿瞬間收了回去,靴子的後跟與床體相撞,發出「咚」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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