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台摆好,二人分据一端,下了几手后,何戎便笑了:“子舒技艺生疏了。”
许璟的心思倒不在下棋上,虽然对着棋盘,想着却是前夜半梦半醒间与赵昶的一番话:最初是玩笑着说起多年前赵昶伐腾州时留下的那封信,以往二人是从不讳言生死的,但那一晚却谁也不肯往深处引,既说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也扯不相干的玩笑,就是不睡。直到最后,赵昶一把拉住他,细细地吻,仿若过了这夜再不能见;他推开赵昶,坐起身子,借着昏暗的光线勉强地看,最终因为光线着实太暗而放弃。
当时真没觉得什么,或是说直到方才还能看见赵昶背影时也未体味出异样,仔细想想,是有多少年不曾见到这样的场面,却不知怎的,现在开始微微发慌。
一心二用自然难下好棋,许璟这才新下一步,何戎就边摇头边笑:“早知你如此心神不宁,定要在下棋前与你赌些什么。”
原来是走了一步错子。许璟一笑,说道:“军中禁赌,何大人莫要忘了。”
“有监军大人在,须臾不敢忘。”
于是集中精神下棋,几盘下来各有胜负,不知不觉中,已是中午。
何戎扫了眼帐外,随口说:“看来这几日都不会有雨。”
“嗯。”许璟淡淡应了一声,推掉才摆好的双陆,“等等再下。”
何戎起身在帐内踱步,还是走到地图前,寻思良久,开口道:“我并不担心袭营劫粮,倒是有些担心刘松。”
“前几日不是才收到书信说他人还在雍京么?”
“雍京到此地即使用最快的马也要十余日,前几日送到的消息,到今日也隔了二十日了。二十日……子舒你来看,大军到汶,需走大道,而白令领奇兵攻郑迁那一支,因抄近路反会先至。我等定下的计策是由白令先袭郑迁,再率兵与大军回合分两路合围刘劭。但我只担心,刘松他……”
许璟于是凑近去看:“我若是刘松,就先解郑迁之围,再合力从后断大军退路,前后夹攻,或能逆转形势。”
何戎苦笑:“这点将军业已想到。此役唯一变数就在是否有人能解郑迁之围,按理刘松无法赶到,但是……”
许璟自始至终不曾参与关于此战的任何一次商讨,但现在听何戎大致一讲,心里多少也明白一些,便问:“你们是在赌什么——即便是万一当真赶到,父子天性血肉相连,他也会先去救父?”
“刘松纵然能逃离雍京,并星夜赶来,仓促之下,又能带多少兵马?”何戎反问他。
许璟皱眉,答道:“兵贵精贵奇不贵多。无论刘松带来多少人马,只要他与郑迁会合,定然后患无穷,这个道理,难道无人懂么?”
何戎盯着他半晌,再问:“那子舒以为该如何?”
许璟目光蓦地凌厉,也盯着何戎,四目相接虽只一瞬,一闪而过的心思没藏尽,何戎看得分明,哑哑一笑:“原来你也动了这个心思。我且告诉你,并非不曾想过,可惜未必事事遂人愿,不然他无今日,你我也不必在此担忧。”
然后话锋一转,语气缓下:“子舒,没想到你……”
话没说完被许璟堵去:“提这个做什么,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想不到。”
方才还呼之欲出的紧张气氛被这句略带凄凉的话消去,何戎笑笑,还是把话题拉回眼下的战局上:“或是我想多了。此役在所难免,但论起结果,却未必能遂人意……此役若胜,也是两败俱伤,若败……”
他干笑两声,没有说完,但未说完的语句已在干笑声中统统传递出来,看许璟若有所思,何戎只得笑:“我这个人素来报忧不报喜,继续下棋罢,其实只要今夜没有异状,两三日后这个时候,捷报就应传来了。”
除了双陆,二人还下围棋,一盘接着一盘,半天内连续有各种文书送来,多半还是自雍京方向来,一律的安然无事,还有军中送返的军报,也无要务。时间不知过得是快是慢,在各怀心思的等待中,天色暗下去,点起灯烛,又亮如白昼。
许璟不知他这一天下了多少盘棋,也不知还要下多久,一局下得慢过一局,眼睛有些发涩,倒是何戎精神很好,估计是熬惯的,一点不见倦意,说笑不停。下棋的间隙许璟与何戎总是不免互相打量,似乎都想在对方身上找出点什么,越到深夜,说得越少,但都没有要去睡的意思。夏夜里还是有些凉,加之坐着不动,渐渐体会到凉意,许璟因这几天都没睡好,二更时有了倦意,很快何戎觉察,于是让他前回营帐去睡,许璟却执意不肯,喝了杯茶精神似乎又好起来。
等到下完手边这局,何戎说:“不下了,下了这一日,也够了。”
说完忍不住相对而笑,倒以无奈居多,笑罢之后何戎叹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说:“几年前也是这样,连着几日都无事,现在才一天,就犯乏了。”
许璟看他一眼,裹在黑色的袍子里,灯火之下显得瘦得格外厉害。也叹气,语调平常:“我下双陆一直下不过他。”
何戎一震,半天没有转过脸,看着跳跃不停的烛火,轻声问:“你几时知晓的?”
“几年前的事了。你们何尝格外刻意瞒我。”
“也是,就算刻意,哪里又真能不落下痕迹。”何戎微笑,目光辽远空茫,“怪力乱神,我原本是不信的。但说来也怪,前几个月总是梦见他的墓,好像真送他到最后……子舒,他的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不曾去看过,不知道。”回答没有丝毫迟疑。接着又说,“罢了,过些时日再说罢。”
何戎稍加沉默,方慢慢说道:“是我失言,本不该在此时说这个的。”
许璟却笑了一下:“那又是何时。我本应更早告诉你,但是似乎又没什么,人已经不在,再说也只是凭添伤感。”
“这大帐之中,处处都是他。”
何戎伸出手四下比划,许璟的目光也就随着在逡巡一圈。末了,何戎自失一笑,看着烛火撇开话题:“还是早些睡吧。我在这里,若有变故,一定尽早告知你。”
许璟又哪里再待得下去,勉强地笑笑,退出去之前叮嘱道:“当心深夜有人袭营。”
“我心中有数,你放心。”
人已到了帐外,却被何戎忽然叫住,:“子舒,此役胜后你有何打算?”
“一切照旧。”
“是么……我随口问问,你不必放在心上。”
一夜安宁。第二日许璟甚至比平时晚起了小半个时辰。待他赶到中军帐,何戎神清气爽不像一夜未睡,正对着许璟询问的目光,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报以从容微笑。
汶水三面皆是一望无垠的阔野,只有西面地势稍有起伏,当正午烈日照射其上,似乎也被其上的冲天血光所感,笼上阴霾。放眼过去,黑烟蔽目,血流成河,人吼马嘶之声振荡四野。经过数个时辰的厮杀,局势似乎不再那般混沌,从赵昶所在的中军俯视,刘邵人马虽多,但已开始散乱,己方人数略少,却在奋力拼杀之下阵容犹整,边战边退,正是把刘邵大军引向商议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