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小明号陡然一晃,接着又是一下。商人在船头已站不稳,慌忙扶住桅杆。我撑住墙面才勉强站住,透过小舷窗朝外头望去,一艘华美大船正扬帆而来,激荡起水花四溅。连柔娘号都被波浪晃得花容失色,我这条小船,晃得更是魂不守舍。
后来我听人说,晕眩本身,就是爱情初来的模样。但那时我只是恼恨地将泼洒了一地的松鼠桂鱼清扫干净,又向商人赔笑脸:“等它过去了,我再给你烧一条。”
当时只道是寻常。
水声湍急,我愈发站不稳当,再一看,柔娘号和媚儿号都趁乱划走,柔娘重情义,冲我喊话:“怕是欧阳世家来拿人了,快逃!”
欧阳世家我也是听说过的,他们是武林豪门,最喜网罗年轻貌美的女子充当家奴,闲时教上几招剑术,专供公子哥儿和他们的朋友聚会时取乐。尤其是欧阳家三公子,名声最是不堪,据说他认为女子习武,身段会练得分外柔媚,为此还作过歪诗一首:
欧阳府中小俏奴,挥剑自如莲花步。
身姿娉婷映红烛,承欢娇容蚀人骨。
平仄不分,乱来一通,但在这帮富家公子圈中广为传颂,真是荒淫无度。此际他们来了,船娘们岂有不逃之理?与人为奴,哪及自在作妖来得自在。我也想逃,但小明号不争气,大船近了,一个浪头掀来,它翻了——
商人狼狈不堪地抓住甲板,我仗着水性好,又粗通几招功夫,腾空而起,又甩过一块船板扔给他:“接着!”
大船船头有人拊掌,语气里竟有赞赏:“姑娘的身手倒是不坏啊。”
我无意识地望过去,说话的是个华服公子,黑眸如朗星,薄唇勾起笑意,微微向我拱手:“在下欧阳,行三,姑娘如何称呼?”
他站在风浪里,笑得气定神闲,是那样一个白衣俊逸的少年。
欧阳公子,原来你是这样的。
1陌上少年足风流(3)
这年暮春,有一个人乘一艘大船向我行来,在他身后,是沉甸甸的夕阳。
商人抱住甲板逃到岸边,我借桅杆之力,一撑一跃,稳稳落在大船上,和俊朗少年两相对望。橙黄的光芒中,他一身洁白,探究地瞧着我。我拍拍手,指一指我的破船:“吃饭的家伙没了,你得赔。”
我很年轻,但不貌美,不符合他拿人的原则,我才不怵。雁过拔毛是我的忠旨,即使对手是他。关于这个险恶人生,我比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更知道,你不把自己当女人了,被男人调戏的可能性就少了至少一半。
小明号能存活下来,靠的不仅是厨艺,还有粗声粗气的喉咙,和够辣够劲但够爷们的举止。至于“细腻优柔多思敏感”这些小女人心思,被我紧紧掖着,谁也不给瞧见。
不给闲杂人等瞧见。
那欧阳公子抬了抬下巴,笑得散漫:“女孩子家家的,本该花香四溢,你瞧瞧你——”说话间竟欺身走近,广袖拂过我的脸,一枚硕大的鱼鳞应声落地,“随了我等同行,才是不负春色。”
鱼鳞在甲板上闪着卑微的银光,我伸出脚将它碾了碾,直视着他:“那你能给我多少钱?”
他又笑:“姑娘认为自己值多少银子?”
我一喜,迅速盘算讹多少钱才能击退他,又能继续营生。那边厢已有人懒懒地开口了:“欧阳老弟,你的口味几时变得这般别致?”
我定睛一看,甲板右侧竟摆了一张雕花大床,身着金色锦袍的少年斜斜躺在黄昏里,衣襟松垮,通身绣了绿牡丹,白皙锁骨全情裸露,一手搂着美姬,一手端着琥珀樽,正漫不经心地望过来。
欧阳公子唇边噙一丝懒洋洋的笑:“莲花兄,世间百媚千红,你只欲取一瓢,我却想当个大水桶。”
他笑得太惑人心跳,啊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别笑我,我当真这样想。
被称为莲花兄的少年郎长得很妖孽,身子略一前倾,取酒饮尽,香肩半露胸口微敞,比他身侧的美姬更妖冶,更让人心神荡漾。他手中折扇一收,媚目贼贼发亮:“欧阳,我对简裳也是不错的,你可小看我了。”
名叫简裳的美姬已斟上酒,妖娆而笑:“公子取笑了。”
欧阳公子啪啪拍了两下手,便有人阔步登上甲板了,玄袍在风中轻拂,口中只道:“阿弥陀佛,莲花施主,简姑娘可是贫僧的爱女,切莫……”
“爹!”简裳嘟着嘴,腰身一拧,跑去他身边,“女儿愿意嘛!”
欧阳公子星眸一闪,微笑地看向玄袍僧人:“头没破大师渡尽万人,不如先渡令媛闯情关。”
他本就俊美,这一笑更是风姿悠然。头没破大师叹气,双手合十,面庞诚挚:“贫僧若能看透世间情事,头就该破了。”
这句话我可没听懂,忍不住插话道:“为什么头会破?”
“冲破头脑桎梏,方是大悟。贫僧愚钝,还需多加参详。”大师看了看我,招招手,“姑娘,你且过来。”
大师长得圆头圆脑,连眼睛都圆溜溜的,蹬双木屐也没我高,让我一看就想笑。他眯着眼端详了我一刻,踮脚抚着我的头,严肃而沉痛地说:“姑娘执念太深,情障难除,日后必然流离清苦。”
一个陌生人三两句就断言了我的一生,我若信了,才是“流离清苦”。我客客气气地跟他沉痛回去:“大师不知,我家中有一纸泛黄的命书上写着,此女灵台清明,正大仙容,日后必然母仪天下。”
这话信口开河,对当今圣上更是大不敬,我面朝东方一揖,趁众人愣神之际,委婉地施施压:“哪怕命数使然,还得靠后天际遇,小女对这些原是不信的。但老夫子教导过,择其善者而从之,所以宁信其有,大师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