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定睛看清那女子的目光之后,二人都意识到,那个女子露出的表情不是因为天生如此,而是因为她在看一样东西——那师爷桌上的墨汁。
冯素贞楞了一下,道:“墨汁,这个墨好像有猫腻。”
天香奇道:“你看一眼就知道?”
冯素贞不答话,只拉着天香一路走到了队伍的前面。她二人前几日过来的时候,债券是充足的,几乎都是现成的现场交钱即领的,并未见过这瓶子墨汁。
二人走近时,正好到了程姑娘这里。
师爷仰头瞧见她,似乎是惊了下:“怎么又是你?又来碰瓷?”
“我才没有碰瓷!”程姑娘高声道,“我从小泡在墨坊里长大,见过的墨不知凡几,你给我那几张债券里行文和签章的墨色分明不一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师爷不耐烦地挥手:“滚滚滚,你见过哪本书付梓之后墨迹是全然一致的?墨色浅淡本就是正常的。你不愿买就罢了,我当日也退了钱与你,我这边厢在为军国大事筹资,你这里捣什么乱?余百户,把这小女子给我叉出去。”
一旁的军士应了声是,上来就要把程姑娘拖走。
“我等了几日,今日才看到你拿出墨汁来,这墨不对!”程姑娘大喝着挣扎起来,那师爷头也不抬,冷哼了一声,继续为下一个人签起了债券。程姑娘这番叫嚷毕竟还是引了人注意,周围上来几个人,似乎是识得程姑娘的人,正七嘴八舌地说着好话,想把程姑娘救下来。
那余姓百户剑眉竖起,扬起腰间马鞭来就要打人,却见眼前一花,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忽的到了眼前,自己执鞭的手腕也被人擎住了。
他定睛一瞧,却是一个柳眉倒竖的清秀小厮:“兵乃国之利器,保家卫国才是军人职责,你却当街行凶,鞭笞妇孺,愧称一个军字!”
余百户心头火起:“你这娘们唧唧的兔儿爷,老子在宣大杀鞑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卖屁股呢!”他用力一挣,抽出手腕就要拔刀,却现自己的手又被人按住了。
还是那清秀小厮,他声音凉凉道:“那你是打算用这杀鞑子的刀,调转刀口对着汉地的子民吗?”
余百户镇住了,他手腕纤细,却仿佛力有千钧,压在自己的手腕上,自己竟是分毫不能动弹。余百户这些年不说是万人敌,也砍过几百个人头,晓得面前这人内力深厚,他虎目圆睁,瞪大了眼:“你是什么人?”
这人自是冯素贞,她并未直面回答,只是道:“这个筹资的钱是用在你们数十万将士身上的,若是出了问题,被人中饱私囊,怎么办?”
余百户沉下心,高声道:“此事是我宣大两府都指挥使向宣大总督顾承恩提起的,也是顾大人亲许的,千真万确。出的债券有凭有据,说好了是用在屯田养兵之事,便是中间有所耗损,也是正常。你是何人,空口白牙的,是想污蔑我宣大的兵吗?”
冯素贞冷笑一声:“那为何急于驱赶这位姑娘,不若听她把话说完!”
那程姑娘就在近前,她大声道:“对,这墨不对!”
余百户反问道:“哪里不对?”
周遭近百人的目光尽数落在程姑娘身上,天香满目期待,等着她说出定论来。
程姑娘咬了咬唇:“我不知道,但就是不对!我前日买了十几张债券,其中几张墨色不一致,虽差距细微,但就是不一样。”
天香绝倒。
那师爷“嗤”了一声:“我还要说你脑子不对呢!墨对不对的有什么要紧?”
程姑娘道:“我特意借机看了其他几个相熟的行商所买的债券,他们的与我一致,所买债券用墨异常者十有三四,而我所见的几个官吏所买的,却都是墨色一致的。我家百年制墨,于墨艺上再熟悉不过,这墨有异常,定然是有蹊跷的。”
师爷骂道:“你这娘皮才见过几个人的券——余百户,我倒是觉得这几个人都有蹊跷,莫不是鞑子派来的细作,锁了他们好生问一问!”
冯素贞在一旁冷声道:“墨若不对,这债券失效了怎么办?”
师爷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我这白字黑字儿的写着,难不成字还能飞了?”
“字还真就能飞了,”冯素贞高声道,“你这签章的墨,用的不是寻常墨,而是乌贼墨汁!”
“乌贼墨?”天香一头雾水,而一旁的程姑娘却是一脸恍然:“哦,对的,就是这个不对!”
天香:“啥?”
冯素贞道:“海中有一种鱼,体内藏墨,用以自保,故名墨鱼。后世有不法之徒,取其墨伪做书墨以书债券,半年后字迹全消,以此赖账,以致此鱼被称作乌贼。”
那师爷脸色一变:“什么乌贼白贼,听也没听过的,胡说八道!”
冯素贞上前一步道:“那你便把这墨拿出来让我辨识辨识。”
师爷抢白道:“哪能你说是就是,谁知道你是什么人?!”他伸手要去拿墨,却现墨已经被一个身姿灵活的小个子少年拿走了。
师爷忙招呼四周的军士抢墨。
那小个子煞是灵活,在高高大大的士卒之前左突右进,边跑边喊:“有用的,这个墨怎么辨?”
冯素贞看不见她人在哪儿,只好伸长了脖子:“你仔细闻闻那墨,是否闻得出一股子腥气?”
争抢之中,那装着墨汁的黑色瓷瓶不知怎的突然腾空飞起,掉落在了附近的一个海货摊子上,“啪嗒”一声碎成一片,墨汁四溅,满摊子墨色。
众人均是一呆。
小个子跳着脚躲到了灰衣小厮的身后。
冯素贞咬着牙道:“你是故意的?”
天香小声道:“闻了。是腥的。这事儿我会查,但动静不宜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