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你还说别拿你跟其他老太婆比……”关好彩闷声嘀咕,“神又是你鬼又是你,话都被你说完了。”
和附近其它骑楼相似,外婆的这栋骑楼不宽但长,俯瞰面如女士烟盒,四分之三做门面,剩下是小小仓库。
士多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门口地顶天的玻璃柜里摆满空烟盒和空酒盒,用于招揽客人,纸盒常年日晒,塑膜老旧泛黄,好似一张张过胶旧照,客人指着空盒交了钱,外婆才会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真身”。
其他货架亦是高至天花,铁架或生锈或掉漆,一层层摞满零食饮品和日常用品。
收银柜台无收银机,布满划痕的玻璃柜上贴了收款码,不过下面仍保留一个月饼盒,不知是哪一年吃完的荣华,装满一蚊五蚊十蚊的散纸,方便给阿伯阿婆找零。
几句话的功夫,李静芬已经把货配完了。
豉油一支,柱侯酱一罐,生粉一包,甘竹牌豆豉鲮鱼三罐,还有两大抽草纸。
看着近七旬的老太太弯下腰给两提卷纸的提手绑红绳,关好彩觉得自己的血压都上来了,语气微恼:“你干脆把店入驻美团算了,这样别人下单,你配好货,就有人来取来送,不用你自己折腾。”
“你别下巴轻轻。”
李静芬抬眸瞥她,“周老太啊,是那个明年可以摆九十大寿的那位周老太!她哪用得来这些新型玩意?不止周老太,这附近多少阿婆阿伯连手机都用不明白,对他们来说,我、还有这附近街市有送货上门服务的档口就是他们的‘美团外卖’。
“还有,之前也有外卖平台的人找过我,哇噻,他们抽成抽那么高,我们要怎么定价?”
关好彩脱口而出:“所以平台上的便利店或超市的定价都会贵一些啊!”
“那顾客不就变相多花了好多钱?”
“这些钱买的就是生活的便捷,又不是平白无故花出去的,本来你送货上门就得加收费用,是你不乐意收,硬要做蚀钱生意!”
“芬芳在这里开了那么多年,就没收过什么跑腿费外卖费,你懂不懂什么是‘街坊生意’?要是把成本都转嫁在客人身上,算什么街坊?”
这类的话题李静芬和关好彩从来都没办法达成共识,两婆孙的金钱观和消费观大相径庭。
李静芬懒得再说,一手塑料袋一手卷纸拎起来就要走。
关好彩拦住她:“我给你叫跑腿,这钱我出。”
李静芬大声拒绝:“不是,就隔壁巷而已!来回都不用十分钟,跑腿还没来我都已经回来了!”
关好彩“啧”了一声,她深知外婆的固执程度。
她一把把外婆手里的袋子和卷纸都夺过来,没好气道:“那我去送!我送!这样总可以了吧?”
孙女的声音在货架之间跌跌撞撞,李静芬顿了几秒,确认问道:“你送?”
“……对对对,具体的地址你给我。”
“福元五巷135号302房!”
关好彩转身要走,李静芬唤住她:“等等!还有东西没拿!”
她边说边走回柜台,指尖在笔记本上点了几下,心里已经算好了钱。
再从月饼盒里抓出一把零钱,逐张点算清楚,递给关好彩:“喏,周老太只用现金付钱的。”
关好彩抓过来,囫囵塞进大衣里:“走了。”
李静芬往前倾身,半个身子扒在玻璃柜上,看着孙女窈窕身影走远,她才收回目光,摇头长叹一口气。
平安结
「芬芳士多」所在的这一片区多年前没被划进老城改造计划里,没能乘上东风,一条恩宝路好似大峡谷,把两岸分得清清楚楚。
恩宝路往右是永庆坊,如今羊城里数一数二的网红景区,新旧相融,互为辉映,一批批游客来又去,在荔枝湾上泛舟,在亭台楼阁中品粤剧,在知名酒家饮茶,在打铜铺或粤绣工坊里做手工……
但关好彩行走的这一带,除了沿街的骑楼有被修缮过,其他的似乎一直都没太大的改变。
她把耳机调至降噪模式,拐进福元五巷。
五巷比二巷还要窄,巷弄无法进车,有电动车迎面而来时需要侧身避让,脚底下的麻石路凹凸不平,一不小心就要崴脚扑街。
住一楼的街坊把趟栊门拉到底,门口豆腐润大的空地上摆二三个竹筐,晒咸鱼,晒菜干,晒霸王花,晒香菇,再搬张木凳坐下,就着稀稀拉拉的暖阳晒自己。
也有许多房子出租给外来务工人员,屋檐下、阳台上挂满了衣服,稍微瞟一眼,都能知道这家“老破小”里头住了多少人——是单身寡佬,还是三代同堂。
部分老楼早就只剩一个凋零落败的空壳,砖墙掉渣,铁窗生锈,倒是有些门神贴画即便褪至发白,却仍坚守在门口,双目铮铮,正气凛然,却不知守护的主人家再也不会归来。
有些危楼拆了一半不知为何就停了工,门洞没封紧,只钉上几条粗木,仿佛无掩鸡笼一只,里头的老墙让人用白色油漆乱涂乱画,某某我好想你,某某我喜欢你。
为什么说是「某某」,因为唯独那人名让黑色油漆盖得严严实实。
是谁借醉发疯、清醒后说不出口的爱意。
周老太住的楼栋在一条“掘头巷”的尽头,关好彩一路走着,路上陆陆续续遇到几个身穿黄马甲的人,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太大,还有看上去像大学生的年轻姑娘。
他们两三人为一组,手里大袋小袋,也有人和关好彩一样拎着一抽两抽卷纸,关好彩以为他们是附近超市送货的,听着歌从他们身后经过,没留意到,他们马甲上印着「平安结」的lo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