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器仿佛是他意识的延伸,在风浪中却拥有比伊兰更灵活的力量。它划过的弧线变成了一条微光凝成的细细锁链,很自然地便勾住了那包裹。
影蛾挣扎着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包裹。
伊兰就这样把它们一同拉回了礁石。
纯白的岛礁上有不只一个岩洞。伊兰扶起那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的小魔物,找到最近的一个岩洞,爬了进去。
指星坠的光熄灭了,满月的印记也还是那副力量不足的样子。但出乎意料,伊兰竟然觉得那个洞穴很明亮。
影蛾奄奄一息地靠在洞壁上。它的斗篷早在与风浪的搏斗中化作了碎片。一副破碎的磷翅挂在它背后,看上去再也无法带它飞上天空了。
长久的喘息与沉默后,伊兰看着它绯红色的美丽双眸和凌乱散落的墨色长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我见过你。”
在桥港。那座热闹又古怪的廊桥上,某座栅栏的后面。
影蛾随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用微弱却依旧动听的声音道:“我也见过你。”它轻轻道:“在冬夜的星辰之间。”
说完,抚摸着怀中的东西,疲惫而眷恋地把脸贴了上去:“谢谢你。”
包裹皮在这番颠簸之下早就不翼而飞,伊兰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是个黑色的蛹。
第37章孤星
“我不记得自己曾是星星。”伊兰低声道:“你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大年纪。”
“影蛾虽生命短暂,却不会错认任何一团火。”那小魔物恋恋不舍地抬起头:“那是我们这个种族赖以生存的唯一天赋。你的火有星辰的光辉,不管你是什么模样,不管你是否记得,对我来说,你都是诸星中的一颗。”
“这感觉真怪,明明是血肉之躯,却被冠以星辰的名号。”伊兰叹了口气,担忧地看着那小魔物的火——已经连火苗都消失了,只剩下暗红色的光亮蜷缩在灰烬里颤抖。
“但那光辉并不会就此改变。”
“我在想自己是否可以把这些话视作一种恭维。”伊兰感受着对方的火,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思索着治疗术是否可以用在这样的黑暗之子身上。
弱小的魔物露出一种困惑的神色:“恭维?”说完又开始咳嗽起来,它擦去嘴角的血,目光里有一丝伤心:“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你自己么?”
伊兰沉默了一下:“我已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相信的了。”影子的斗篷不见了,他脱下了身上的外套,想要盖在对方身上。
没想到那小魔物却呻吟一声,露出了痛楚神色。它那灰烬之中本就微弱的光亮颤抖得更加厉害了,看上去随时可能彻底化作一团黑暗。
伊兰赶忙后退,但这似乎不能阻止那小魔物陷入濒死的挣扎。它破败的鳞翅开始像秋日的残花一样碎裂脱落,美丽的面孔也变得干枯皲裂。那些泛着微光的鳞粉四散飞舞,像一阵清风般拂过伊兰全身,又消散在了光亮里。满月的印记在那弱小的黑暗之子颈侧发光,与那黯淡的身体相比,简直明亮得突兀又怪异。但那种明亮能笼罩的区域是有限的。似乎每当它想要延伸至这小魔物的全身,就被洞穴里另外的光亮消融了。
黑色的海浪在洞外呼啸徘徊,丝毫没有涌入这个洞穴的意思。海神近在咫尺,却似乎没办法把洞穴里的许愿者带走。他能隐隐感觉到其他的那些火都坠入了遥远的水下,维赫图的火焰也在其中。苍蓝色的火苗安然无恙,只是正在四处摇摆,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伊兰的注意力却在另外的东西上。他的目光在洞穴中飞快掠过,终于找到了目标——海神之卵。
白色的卵握在手里湿滑冰凉,像是有意识的活物一样试图脱离他的手指。伊兰用力了好几次,才勉强扯下来一颗。
他把卵塞进影蛾口中。灰烬中的光亮终于停止了颤抖,那小魔物的嘴角也不再有新的血液涌出。
伊兰松了口气。他在洞穴中仔细寻找,又摘到了几颗卵,一一喂给影蛾。这个洞穴比先前那个要小得多,卵也少得多,零星的几颗差不多都藏在岩缝里。
海神之卵很快挽救了最后一位许愿者。它的皮肤光洁了些许,鳞翅也不再继续粉碎脱落。但伊兰有种感觉——即便吃下再多的海神之卵,它恐怕也无法逃离死亡的追逐。如果把某些存在的生命比作四季,初生为春,繁盛为夏,那么这小魔物的生命已在初冬。它和真正的飞蛾一样,本应当在秋日与落叶同坠,却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它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只是万物终有尽时,这奇迹也快要结束了。
影蛾的呼吸终于重新平稳下来。它勉力向伊兰露出了一个微笑:“对不起,感谢您的好意,但对我来说,您太过炽烈了……”
“是我该感到抱歉。”伊兰稍微远离了它一些,:“你还撑得住么?似乎海神这会儿没什么想见我们的意思。”
“别担心,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在见到海神之前,我是不会熄灭的……”
“看来海神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留下了卵。”伊兰笑了笑。洞外风浪依旧,世界昏暗,只是那似乎都与眼前这个狭小的空间无关。“我再去找些卵吧,幸好这里足够明亮。”
影蛾摇了摇头:“不,谢谢,我已经好多了。”它红色的眼睛望着伊兰,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伊兰忽然意识到,这样看上去弱小至极的生灵能一路走到这里,绝不可能只是凭借运气。
“不知道海神想让我们等上多久。”伊兰坦然回望着那双眼睛:“其他许愿者都讲了自己的故事,但我更好奇你的。”他把视线投向了影蛾怀中的蛹:“它看上去好像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因为它就是我的愿望。”影蛾轻声道。它已经很衰弱了,但那红色的眼睛依旧明亮。那双眼睛既不可怖,也不古怪,倒是让伊兰想起映照着晚霞的水面。
说完这话,黑暗之子便陷入了沉默。
伊兰等待了片刻,笑了笑:“或许我不该问。毕竟这是你的秘密。”
影蛾却仿佛从某种思绪中惊醒了:“……不。”它慢慢道:“我在想……该从哪里讲起。”
“你的故乡?”伊兰建议道。
影蛾似乎有些意外。它腼腆道:“通常来说,在这个世界,没有谁会关心我们这样微小的存在从哪里来,又怀着怎样的愿望……”它迟疑了一下:“我从腐生之地来。”
伊兰认真地看着它。
“你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对么?”
“是的。”伊兰承认:“听起来是个遥远的地方。”
“不只是遥远。”影蛾轻轻道:“它在大原生泥盆的边缘,是徘徊之冢的终点。所有被误入者遗失或抛弃的东西都会顺着幽叹河进入那里。而生灵们在迷茫之中可能抛弃的东西有很多,从外物,到自身……”
“总之,那是个少有光亮的地方。你在那里找不到什么火——并非因为它是最不易被抛弃的,而是它们通常顺着幽叹河流进那里时就已经熄灭了。腐生之地没有熄灭者,可也和熄灭者遍布的地方相差无几。”
“我在那里出生,从一颗不知道颜色的卵中爬出。周围是成百上千的血亲。”
“我们在幽暗之中呢喃和呼喊,用所有的感官与周围的同怀交流。我仍记得那时的喜悦,虽然那喜悦与拥挤和困惑同时存在。”
“我们谈论着我们是谁。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蠕动,周围充斥着各种各样微小的声音。我们就用那些不同的声音为自己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