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当然会惊讶。”店主给自己倒了杯酒,露出了怨恨的神色:“毕竟教会是另一套说法。什么唯一真神的儿女……屁嘞。我们向之祈祷的神从未出现过。长袍子们要银币,贵族老爷们要粮食,佣兵们要女人……当然有时候长袍子也要女人,贵族老爷也要银币,佣兵也要粮食……谁知道呢,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了。然后所有人都宣称他们在保护我们,为了对付黑暗里的东西,那些报酬是必须的。等到黑暗里的东西真的来了,保护者们要么逃走,要么和我们一样,像虫子一样被碾碎。我有一个妻子,一个女儿。我把她们献给了保护者,祈求平安,但该来的还是来了。然后我发现我们向之祈祷的神并不存在,而真正能回应愿望的神正站在我面前……做出选择是很容易的。”他咧开嘴,烛光映在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我了解了这个世界的法则,也见到了真正的神迹。教会也不是全然骗人的,只是这神迹并非来自我们从前所供奉的神明……”
眼前这个人再也没办法离开暗界了,不管是肉体还是灵魂。这个念头让伊兰心头泛过一阵凉意。
他相信店主说的是真的,关于火的那些事。但在这个尚算明亮的店铺里,他却只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感到冰冷和腐烂的气息——这个人早已向某位魔神献祭了。
诅咒往往会伴随着献祭出现。教廷说这诅咒来自黑暗,是对叛神者的惩罚。如果诅咒不足以惩罚背叛者,那么教廷将确保背叛者付出应有的代价。教廷的秘事司中有名为代行者的处刑人团体,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杀死这些叛神者。那些人总是行踪诡秘,身份成谜。伊兰对他们了解有限,只知道这种追踪可远至天涯海角,直到死亡降临到叛神者身上。
他望着这个男人身后森森的阴影,低低道:“教廷不会容忍的……”
“不止一个人讲过同样的话。”沙漏中的红光映在店主浑浊的瞳仁中,他靠近伊兰,压低了声音:“想知道他们的下场么?看看那个餐盘就知道了……”他枯瘦的手指向那几乎已经被魔物吃光的半截人腿:“其中一个就死在不久前,他的长袍子上还有圣徽呐。”店主咧着嘴:“当然啦,不管他们在那边是威风还是狼狈,在这里,在暗界,他们就只是猪猡……说实话,他们还挺受食客欢迎的,尤其是鲜嫩的孩子……”
长袍子,人们这样称呼圣职者。他们离这里很近!伊兰知道这是个有价值的线索,可他的心却沉沉地坠着。也许那位不幸的圣职者曾与伊兰在圣城擦肩而过。
“你方才还说这里少有活着的人类。”伊兰努力露出一个见怪不怪的笑容。
“啊,准确来说,是少有能活着的人类。”店主盯着他:“但这里是龙魇之集,集市里什么都有。好了,该说说你自己了。”
属于伊兰与维赫图的沙漏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对方手上。细细的灰烬正缓缓向下方的玻璃球斗中滑落。
“如你所说,我们难道不是同样的倒霉蛋么?同病相怜的可怜鬼之间,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呢。说说吧,你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店主将他枯瘦的手覆盖在沙漏上,拴在沙漏边上的凭记纹理开始泛红,沙子的流速陡然增加了。伊兰感到一种湿冷的腐土气息开始缠绕自己的身体。
就在他思考对策时,一条蓝色的尾巴从旁探出,妩媚而轻柔地覆盖在店主手上:“哎呀呀,可不要太贪心啊。”另一条尾巴像游蛇一样缠在伊兰腰上。两只生满鳞片的手轻而有力地从后方环住伊兰的脖子,拉下了他的斗篷领口:“觊觎其他黑暗之子的契约者,可是暗之心的法则所不允许的。”
血淋淋的咬痕露了出来。
店主似乎有些忌惮那个魅魔,他盯着咬痕仔细瞧了片刻:“这不关游祭者的事。”
“一切与火有关的事都与我们有关。”魅魔的尾巴卷起那个沙漏,冲店主晃了晃,意有所指:“契约一旦立下,可是不能违背的呀。”它的手抚摸着伊兰的伤口,立刻有血珠从伤处飘了出来:“啧,我感受到了某种危险……”
灰烬的流速恢复了正常,缠绕伊兰的气息也消失了。
“既然感受到了。”伊兰的手指悄悄在斗篷下活动着:“就该知道要离我远一点。”
“别紧张。这会儿你的那位影之主正是恐惧和虚弱的时候。”双尾魅魔凑到伊兰耳边,泛着蓝色微光的银发拂过伊兰的脸,而伊兰的血珠正在它指尖漂浮着。
他用只有伊兰听得到的耳语道:“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离开这里,是不是?可你知道此刻外面是什么样子么?你的那位绝不会想到外面去。”它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墙壁和天花板:“当然,这种时候,哪个黑暗之子也不会想到外面去的。”
仿佛回应它的话,地板可怖地震颤了一下。
老板瞥了一眼架子。某个沙漏也恰在此时流光了最后的余烬。
不远处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那个本来正在大啖人腿的魔物不知怎么倒了下去。与此同时,地板上那些原本静止的花纹忽然活了起来,像无数蠕动的藤蔓,将那个肥胖的身躯吞了进去。
大厅里有短暂的安静。震颤停止了,魔物不见了。片刻后,喧嚣声又响了起来。
店主充满恶意地看了魅魔一眼,夺过它尾巴上的沙漏,放回了架子上:“不知道侍奉者的火成色如何。”
魅魔声音甜美:“成色如何并不重要。一切火只归于火本身。万物于它们而言不过是暂存。”
“可你们还不是一样要躲在这里。”店主嘲笑道。
“或许您现在也可以开门。”魅魔的手指在店主面前轻摇,那颗血珠也在它指尖随之摇晃。
“在一切结束前,没有门。”店主警觉地盯着它的指尖。
“那就希望一切快点结束。”魅魔好脾气地微笑,把血珠握进了手心,拉着伊兰走开了。伊兰回头瞥了一眼,看见店主仍站在那里,目光贪婪地盯着他们。而在那人背后的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黑潮将至,风暴先起。无火的混沌之物趁势而来……”魅魔用它唱歌般的声音吟道。
“祭祀已经结束了。”伊兰望向那个魅魔:“已经……奉献过火了。”
“火是世界的绝对法则,是暗之心永恒的渴望,也是生者,死者,非生非死者,亦生亦死者永恒的渴望。”魅魔耐心道:“永恒的渴望可以被安抚,但永远不会消失。”
伊兰想起了火铺子里库米恩的话:“外面的东西……就是无火的混沌之物么?”
“啊,显然,有谁告诉过你了。”魅魔的两根尾巴在暗处灵活地动作着。它轻嘶一声:“真痛,我有点不喜欢这份工作了。”
片刻后,尾巴分开,一根探进伊兰的手心,另一根探进伊兰的口袋。随后两根尾巴都抽走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落进了伊兰的手心。
“物物两清了。”魅魔在伊兰耳畔道:“火铺子欠你的小瓶子,而我也拿到了我的佣金。”它摊开双手——左手掌心上,那枚黑色的眼睛硬币正在灰烬之中旋转;右手掌心上,则漂浮着伊兰的那滴血:“很公道的价格……”
伊兰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躺着属于自己与维赫图的小沙漏,铭牌还挂在上头。只是沙漏里的灰烬变成了魅魔带血的蓝色鳞片:“这可不是什么瓶子……”
“它当然是,凝之瓶。它只是需要被点燃。”魅魔耸耸肩,目光却闪烁着几分古怪——像是兴奋,又像是怜悯:“别担心,它会被点燃的,很快。我保证。”
伊兰的手指握住了沙漏,魅魔的血粘上了他的手指——温暖却并不黏腻,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他盯着魅魔的眼睛:“你也想要祭品么?”
“游祭者要的不是祭品。”魅魔用撕去了鳞片的那根尾巴点了点他的胸口:“一切都是为了第三种火。”他的视线落在伊兰身后,眼里的笑意消失了:“哦,我想我该走了。”说完,它便立刻闪入阴影,不见了。
身后有狂暴的气息袭来,伊兰回头,看见那双苍蓝色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你在这里做什么?”维赫图的声音轻柔而沙哑。
“只是下来找找门……”伊兰不动声色,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快:“你好些了么?”
“找找门。”维赫图重复道。他靠近伊兰,一把抓住了伊兰的手。在看清楚伊兰手上的东西时,那张面孔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狰狞。
“你又想丢下我!”狼吼般的声音暴虐至极:“我绝不会原谅……你休想逃走……你这个骗子……”
伊兰冷静道:“你弄痛我了。”他没有挣扎,反而靠近了维赫图:“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会逃跑呢?”
在维赫图嗜人的目光下,他不慌不忙道:“其实契约早就终止了,是不是?我身上代表契约的印记已经消失了。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恐怕你对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束缚力。而你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不断威胁我,试图在我身上留下标记,让其他魔物以为我是有主之身……你不敢让我离开你的视线,因为你害怕我和其他黑暗之子订立契约……”他靠近维赫图,一字一顿道:“你才是那个骗子。”
魔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张,随即更狂暴的怒意涌了上来:“那又怎样,你是我的,已经是我的了。”他尖锐的犬齿露了出来:“你永远只能属于我。”
“既然这么笃定,那你又在怕什么呢?”伊兰叹了口气,轻佻地耸了耸肩:“说真的,这话可真让人误会。说得好像你爱上我了似的。”他微笑了一下:“你不是真的爱上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