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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和他的书籍(3)
乔回答不出。他也认不出眼前这个红头发的女人了。一贯快乐,艳俗的丽莎此刻正怒气冲冲地从他身边挤过去,差点将他挤到了人行道下边。她像一阵风似地走远了,高跟鞋用力踏响着。傍晚的人行道上有很多人,都吃惊地望着样子狼狈的乔。乔看见了人行道前面的深渊,他要走下那个深渊,也许从那个地方,他可以通向他近来建构起来的故事之网。但是那个张开的黑色大口并不是深渊,只不过是一个地下人行横道。现在,当他来到这个地下通道的入口之际,丽莎忽然从阴影里冲了出来。
“文森特疯了!他疯了!该死,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的眼神狂乱,一只强壮的手抓住乔的手臂摇晃着,乔闻到她口中喷出的烈性酒的气味。
“啊,丽莎,请慢慢说。”乔费力地吐出这几个字,有种不知名的怒火在他体内升腾,他对这个小个子女人很厌恶。
但是丽莎像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了。乔心里想着这一天发生的奇奇怪怪的事,脑子里乱纷纷的。
乔的妻子马丽亚正在编织机上织挂毯,那是她的爱好,也是她用来补贴家用的技艺,周围的邻居家都挂着她的工艺品。今天她织的是那幅蝎子的图案,深棕色的蝎子藏在奇花异草之中,看上去既新颖,又刺激。马丽亚身体结实,匀称,长着一双擅长各种技艺的手,指头很灵活,指甲剪得很短。虽然已年近50岁,眼力还是很好,厚重的棕色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两只非洲猫在门外的草地上叫个不停,但又不像是叫春。这是马丽亚买来的猫,平时很少叫,像幽灵一样出没在周围。
“今天公司里头有些问题。”乔心事重重地说。
“我也听说了。”马丽亚看了丈夫一眼。
“你?听谁说?”
“丽莎。她来过了。”
“不要听她乱说。”乔不耐烦地将手里的皮包重重地扔到沙发上。
马丽亚从织机旁起身,穿过饭桌走到乔的身边,帮他把公文包放到架子上去。然后她将自己的一只手搭到乔的肩上。
“你不要急躁,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公司的老职员,文森特那老狐狸怎么离得了你呢?不过丽莎到这里来是为别的事,她的家庭有问题了。”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这就是马丽亚一直将文森特称作“老狐狸”。这件事上乔体会不到妻子的感觉,在他看来,老板并不是什么狡猾的人,只不过做事有点犹豫不决罢了。不过妻子喜欢这么称呼他的老板就让她去称呼吧,乔不想追问她。
“什么问题啊?”
“据丽莎说,同一个阿拉伯女人有关。文森特瞒着她同那个戴黑面纱的寡妇同居。”
“同居?他不是天天回家么?我差不多天天在公司看见他。”
“是这样。但是丽莎说,别人看见她丈夫天天在那阿拉伯女人家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想应该是用了‘分身法’吧。”
乔很不习惯马丽亚说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他知道她一贯有那种嗜好,她的嗜好甚至传染给了家中的这两只非洲猫。前些日子,那只棕色斑纹的母猫咬伤了他们的儿子。
“一个男人,按时上班,按时回家,无不良嗜好,却有人看见他天天在情妇家里。这不是很离奇的一件事吗?难道那是另外一个人?可是他自己都承认了啊。丽莎是绝望了,她遇上的事是最险恶的。”
马丽亚说这些话时又坐回了她的织机旁,说一句又织几下。乔定睛看着那只巨大的蝎子,只觉得一股冷气升上了他的背脊。整个房里都变得冷气森森的,马丽亚在眼前晃动起来,如同浮在薄薄的雾里头一般,而乔自己的脚下,则蹲着那只阴险的猫。他步履踉跄地挣扎着,要上楼到书房里去。马丽亚在那边嘟哝了一句什么,乔回头一看,织机旁空空的,她在哪里讲话呢?
一直到在书桌旁坐下,翻开那本日本人写的故事,乔的脑子里才变得清晰起来。乔一边大声念出故事的情节,一边深深地感到,他的生活最近完全颠倒了,日常生活变成了连环套似的梦境。虽然他念的是发生在东方的故事,但念着念着,那位穿木屐的女郎便款款地走进了他已经经营了两个多月的,被梧桐树所环绕的广场,她藏身于一棵粗大的梧桐树的树干的背后,只有和服的下摆被风吹得露出一个三角形。乔看得两眼发了直,念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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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和他的书籍(4)
乔和马丽亚一块在厨房吃晚饭的时候,那只猫意外地跑过来缠着乔,在他的裤腿上蹭来蹭去的,还发出“呜呜”的叫声。马丽亚灰色的眼珠镇静地闪着光,正注视着乔。乔弯下身去,拍了拍猫的背脊,突然他手上一阵麻热。难道这只猫身上通了电?马丽亚有这种神通吗?乔不解地看了看妻子。她脸上的表情有种热切,她在等待什么事发生吗?整个白天,除了家务,她在家里到底干些什么呢?看来精力旺盛的妻子已把这个家变成了她一个人的小小王国。
乔的儿子丹尼尔已是17岁的小伙子,他在西部上寄宿学校,一年才回来两次。不知怎么,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有点淡漠,大概因为他们两人都过于专注自己的小世界的缘故吧。乔不知道丹尼尔究竟对什么最感兴趣,但从他那空洞的灰色眼珠里,他隐隐约约地认出了那张发黄的照片上的少年。通常,他在他母亲面前更为自在,这从他同那两只猫的关系上头也可以看得出来。那两只幽灵般的猫就仿佛是马丽亚和儿子合谋事件中的主角——乔经常情不自禁地这样想。一次,乔撞上母子俩蹲在屋后的花棚下谈论那两只猫,声音时高时低的。当时猫们正骄傲地蹲在石桌上,前身挺得很直,似乎对人类的谈论不屑一顾。乔一出现,他们的谈论就戛然而止。
“舅舅家订走了这幅挂毯,明天晚上来取。现在我心里有点空虚。”
马丽亚一边收拾盘子一边对乔说。
“为什么你不织一个故事呢?一个将所有的图案都包含进去的、无奇不有的故事?”乔说出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说了就后悔了,生怕妻子追问他。
“我心里没有那样一个故事,怎么织得出?嘿,你看你,踩着猫的尾巴了。”
猫儿惨叫着闪开去。乔狼狈地起身,回到楼上的书房。他手里拿着那本日本人写的书上厕所,坐在马桶上继续阅读。书中有一场相扑比赛,从北方来的、体形庞大的小井被摔到台下之后压死了他的幼小的儿子,他那悲怆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在黑压压的观众之中。高音喇叭里头开始播放一种奇怪的哀乐,不像是悲伤,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抑着的欢乐。读到此处,乔的两眼又发了直。他回到书房时,便看到他正在读的东方的故事与他所身在的西方在某个另外的空间融为一体。他将书合上,将疲惫的脑袋往后仰,这时另外的故事就在那个另外的空间里繁茂起来了,半空中有天蓝色和服的三角形在飞翔。他听到猫在书房外头抓门,心里头便想,让这只猫也到广场上去吧,广场的边上一动不动地蹲着一排黑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