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微微皱眉,却也很快随意一笑,饮尽了手中那搁置太久的酒。放下酒杯,带着笑意漫不经心地把目光投向别处。
落在慕容垂旁边那人身上时,讶异之下,不由得微微挑眉。
今日的慕容冲远不同于往日素衣淡袍,披头散发的样子。乌黑的丝发规矩地束在脑后,看起来倒是多了几分英气。然而一身色泽艳丽,绣工精美的浅绿长袍逶迤在身后,看在苻坚眼里,却又觉得格外媚人。
即便漫不经心看着歌舞的眼神依旧如同往日,却已让苻坚心中稍稍一动。
而他很快又不动声色地笑了,随即心下莫名地生出几许恶意来。
而此时的慕容冲,满心却仍执念着方才未有回答的谜。一舞奏罢,他仍呆呆地把目光投在原处,直到霎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慕容冲,”应声抬起头,只见苻坚高坐于龙椅之上,朝自己微微抬了抬下颚,却是笑着笑道,“替孤敬各位一杯如何?”
慕容冲站起身,盯着苻坚却许久没有动。他知道,此举不仅是对自己彻彻底底的羞辱,更是对燕国的一种宣誓,宣誓自己为人君主的王霸之气。
这,大概便是苻坚的目的罢。
然而自古唯有后宫妃嫔,才有此举。故对自己而言,这无异于对着自己的父老,亲口承认自己已为禁脔的事实。
暗自挑起嘴自嘲地笑了笑,却终是伸手,徐徐地握住酒壶。
既然已决定将所有的羞辱和苦楚尽数笑纳,又哪里还有翻悔可言呢?
一杯满上。握在掌心,缓缓抬起头,扫视殿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与自己同根同族的人。而他们的目光,或冷漠,或嘲笑,或鄙夷,或不屑……自己却已无法尽数收入眼底。
大殿不知何时,已然落针可闻。末了,将酒杯平端在胸前,微笑道:“慕容冲,替陛下敬各位一杯!”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然而方放下酒杯,便听见一声低沉的巨响,回响在大殿之上。
循声望去,只见大殿的一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已站起身来,对自己怒目而视。而他面前一个酒杯仍徐徐地在地上滚动着,杯中的酒水早已撒了一地。
“慕容冲!你究竟可还有半分廉耻之心?”那老者愤然冲他喊道,“我堂堂大燕皇室宗人,竟甘于在苻坚面前辗转承欢,慕容冲,你如何对得起先帝,对得起我大燕!”
门口的侍卫听闻骚动,纷纷涌进殿中。然而苻坚却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反是又斟了一杯酒。他倒是十分好奇,慕容冲接下来,会作何反应。
而殿下的慕容冲垂着眼,静静地听老者的话,面色却并不改分毫。顿了顿,异常平静地放下手中的酒杯,反是笑了笑,抬起眼冲那老者道:“依前辈之意,可是怪我慕容冲不该仍这般苟活于世,这般……污了祖宗之名?”
“祖宗颜面已被你丢尽,如今四海皆知,如今你纵是死了,又有何益?”
慕容冲站起身,却再度垂下眼,淡淡地看着桌上的空杯。顿了顿,却道:“过已破家已亡,祖宗之名,还有何用?”
“慕容冲,你……你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那老者一时气急,想要冲上来却被众人阻拦住。
“前辈,莫非我说的不是事实?”慕容冲却仍是笑,平静到默然地笑,仿佛此刻自己口中说的,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而已,“不瞒前辈,自尽毁容我无一不曾想过……”声音逐渐变黯,却忽然迸出一丝笑意,“然而后来我才忽然明白,我慕容冲这般身无长物之人,既无鸿鹄之志,也无帝业之能,所愿不过一个‘活’字而已。”顿了顿,终于笑出了声,“诸位看,我虽是苟活,却岂非比各位活的更加得意?”
一番话下来,底下已震惊到落针可闻。而慕容冲却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语罢之后徐坐回身,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而大殿之上的沉默,却笼罩得愈发紧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