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永不相负。”
箭应声而出。
风起之时,赵昶正站在许璟身旁不远处,箭支如何被那阵来去皆蹊跷的风吹偏准头又好巧不巧斜挂上箭靶最边缘的过程统统收落眼底。许璟起初开弓搭箭的姿势堪称纯熟,箭一离弦,围观诸人已准备好喝彩,未料无名风起,几下零星的叫好和掌声一时收不住,犹为刺耳。
箭落靶的瞬间许璟返头去找许琏,他手中箭矢均已投完,就与何戎站在远离人群之地指点谈笑,眉飞色舞中说不出的光彩照人。
许璟心念一动,朝许琏所在走去,中途有侍者捧上利物,他也不要。赵昶便说:“既不曾射失,又何必拒利物于千里。”
于是看也不看随手捡了一个,冲赵昶颔首:“大人见笑了。”赵昶挽留神色才起,语句尚未出口,许璟已经走向一旁的许琏。
看到许璟向自己走来许琏挥手:“箭射得如何,可赢下什么彩头?”
走近后许璟遥指自己射出的那支箭,许琏顿时笑不可抑:“是说阿兄准头太不好呢,还是太好。祈得是什么?”
自许璟口中追问不得答案,许琏又问何戎,何戎看看这两兄弟,摊手道:“我先子舒一步,没听见。”
许琏眼睛一转,笑吟吟开口:“若为天下计,那就无妨,今日所祈十有八九皆不离这江山社稷;若求自身,我愿同阿兄换,只当那箭是替我射的,愿望也是替我许的。”
“胡说什么。”许璟脸色一沉,声音也提高了,正要接着往下说,发现面前二人都诧异地盯着他。暗暗叹气,再没说下去。
许琏不知哪里说错,正好瞥见许璟握在手里的利物,即将问出的话顿时被其他疑惑盖掉,以目光询问何戎,得到肯定后,开口道:“阿兄手里拿的……”
许璟方想起手上还有东西,摊开手,墨玉雕就的兰草形玉佩呈现在许琏和何戎眼前,雕工并不见繁复,但就是让人觉得精美非凡。
看清楚后许琏眉头一动,许璟反复看了,始终也未看出深意来:“随手拿的,有何不妥么?”
许琏想想还是没说话,许璟本想替他挂上,在看见腰间另一块玉后打消了这个主意。许琏璟抿着嘴,神色颇不自然,顾左右却无语。于是许璟把那块墨玉自行收起,浅浅笑了:“我今晚与杜长史有约,会晚些回去,你日间喝了酒,当心晚上又发热,记得吃药。”
“阿兄直拿我当几岁孩子。”许琏大窘,幸好许璟说话的声音不大,没再多外人听见。此时无论射箭还是投壶都近尾声,天子离席,百官跪送,一年的春宴至此告终。
何戎与许琏离开前与赵昶道别,赵昶见只他们二人,问了句许璟所在,得到与丞相府诸官吏约好先走一步的答案后,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
晚上许琏到家时,被许璟房中传来的琴声扯住了脚步,凝神听了片刻,笑意堆起,摇着头去敲门。很快琴声停歇,许璟的声音从屋内传出:“阿连么,进来就是。”
许琏推门而入,一眼便见许璟端坐灯下,面前放的是自己的琴,神色安宁清静如水。许琏进来后许璟抬起头:“这琴太久没用,今天回来得早,替你调了调弦。”
在许璟身边坐下,许琏伸出手来拨弦,笑容中戏谑闪现:“弦调好了,那刚才我就没听错了。”
“我本不擅于此,加上多年不碰,手早生了。只是你,不谢我替你正弦,却来一味挑错。”
许琏一笑揽住许璟的肩,整个人往他身上蹭:“我认错就是,只是阿兄今日怎么想起调弦。”
“没什么,忽然看到罢了。这么说来我倒真许久未听过你弹琴了。”说完把琴前的位置让出,坐到琴案侧席,平和地看着许琏。许琏弹了一支扶央民谣,他精通音律,又是少年时就弹熟的,弹下来自然是行云流水般流畅无阻。但许璟未料会听见这支曲子,听着人恍惚起来,起初清澈的目光被一些朦昧不明的情绪笼罩,直到一曲终了,才在许琏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
最早还想掩饰,但在许琏掩在笑意里的探询神色下,许璟划过七弦:“到底是你的琴。”
“我也手生,要是换别的曲子,阿兄就听不出这般感慨了。”许琏的手在桐木琴面上流连不去,最终还是把琴装回琴匣,小小叹了口气,振作起精神微笑,“不是说要晚些回来么,怎么比我回来的还早,连琴都调好,这可不是一刻半刻的工夫。”
许璟说出的话却与之前的话题毫无干系:“仲平家那株梨树怎样了。”
“再小半个月花就应该开了。”许琏随口答道。
说完这句话后许琏默然,许璟的嘴角则提起个笑;两个人半天都没说话,末了许琏抱着琴匣离座,走到门口回头,神色坦然自若,许璟一副意料中的表情朝他挥挥手:“药温在你房里火炉上,记得喝。”
迟疑着应了一声,这才又挪动脚步。
门合上后许璟重重一吁,笑容褪得一干二净,不胜疲惫倦怠地以手支额。顺手抽出卷书,瞄到“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一句,起身拉开门,可对面灯火已熄,他又坐回去,合上书,也把灯熄了。
空洞的咳嗽声在半夜响起总是格外疹人,素来浅眠的许璟听到撕心裂肺一样的咳嗽声后登时睡意全无,亮起火烛直往对面许琏的房间奔。咳嗽声始终不停,并有越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急冲冲进屋,用蜡烛一照,只见许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塌间蜷作一团。
手一抖,差点把烛台打翻。许璟坐到榻边,扶住许琏,想让他的身体舒展开。看清来人后许琏一面咳,一面说:“咳完就没事了,可能是喝了酒……”说没说完,又是一阵猛咳。
许璟要喊下人去请大夫,却被许琏死死拉住,抓住许璟衣袖的手指因为用劲过大泛白,咳得说不出话,手却不松开。
一时再走不开,许璟便照老办法替他抚背顺气,眼睛适应了光线,发现药的确喝了,屋内也足够暖和,再探额头,粘的全是冷汗,与以往症状都不一样。
感到怀里的人咳的声音小了,但身体因为咳嗽不止抖得更凶,许璟心里一凉,跟着连手脚也冰凉一片。终于听到声音的下人赶到,被许琏咳成这样吓得慌张不已,直到许璟皱着眉吩咐“快去请大夫,把火拨大一点,再煎几副止咳的药”才恍然大悟地分头忙碌。灯一盏盏亮起,安静下去的院子重新有了声响,比白天都要热闹。
许琏渐渐咳到没有力气再咳,又或许是屋内更暖,总之在大夫和药到之前这场忽然发作的咳嗽平息下去。许璟等他气息平稳些,放开手扶他躺回去,脸色惨白,冷汗不断,喘得也厉害。
就在许璟面无表情守在一边等大夫的时候,许琏忽然笑了一声,微弱的笑声让许璟回头,不仅有笑声,因咳嗽不休湿润起来的眼睛里也全是笑。许琏看面前的许璟不仅头发散着、未披外袍,而且赤着脚,费力地说:“阿兄这个样子,上一次看见,还是家里走水那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