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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1页)

·第四章·

八月十日,也许是拾掇得太累,日上中天,胡家才算有了动静。

苏铁提起皮箱走到门口,满心不安,这一步怎么也跨不过去。一只纤细的手伸过来,接过皮箱径直拎到台阶下,苏铁不得已,只得默默跟出来,吞吞吐吐道:“秀秀,家里的事你多费心。有什么事叫人送个信,我保证随叫随到。”

秀秀苦笑着看向门内,并未做声。他明明有机会离开,却随他们一家愣往这个火坑跳,即使真正的血亲都不敢担保有这种情义,再连累他委实说不过去。

苏铁也没指望从她口里听出什么,接过箱子回头看了看,眼眶一热,连忙坐上一直等候的吉普车,风驰电掣而去。

伫立良久,秀秀正要进门,胡长宁急匆匆冲出来,抹了一把汗,探头看了看,跺脚骂道:“死小子,跑这么快,我还有话没交代呢!”

秀秀心头明镜一般,抿嘴一笑,闪过他进了门。胡长宁尴尬地笑了一声,悄声道:“其实你这个干哥哥的人品我信得过,他哪里会真心替日本人做事,接受这个职位也是没有办法,长沙这么大,总要有人看病吧。你不要瞧不起他,我骂过就算了,以后有什么好吃的记得给他捎上。”

人也是他骂走的,如今最舍不得的也是他!秀秀忍俊不禁,又心酸不已,连连应下,胡长宁有些赧然,听到小满的厢房有什么响动,拎起笤帚冲过去一看,

毛毛正瘫在床榻上揉脑门,一本《七侠五义》躺在地上,翻得残破不堪。

胡长宁捡起书怅然而叹,小满最喜欢看这种打打杀杀的书,房间里正经书一本也没有,难怪这《七侠五义》一直躲在他的屋子里。

毛毛一直小心翼翼打量他的脸色,见他没有发怒的意思,终于放下心来,贼心不死,哼哼唧唧道:“外公,我们回湘潭吧,不理那个坏人!”

秀秀扑上来捂住他的嘴,顺势将他拥在怀里,果不其然,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人贼头贼脑在门口打量一阵,笑眯眯道:“胡先生,中午想吃什么,我让陈奶奶做!”

“我自己会做!”眼看胡长宁要骂人,秀秀挺身而出,冷冷道:“你不要自作主张,我们的事不要你管!”

“那怎么行!”那人还是一脸谄媚的笑容,“陈东家吩咐过,以后你们才是我老王的东家,怎么敢不管你们呢,我可不想陈东家拖去给日本人捅死!”

“有什么敢不敢的,有什么事叫陈楚那畜生来跟我说!”秀秀红了眼睛,抢过笤帚,冲出去赶人,老王丝毫没当回事,一路喔嚯喔嚯跟她玩闹,陈楚请的两个佣人陈奶奶和刘婶也来看戏,加上两个穿着同款黄皮,假模假样的护院起哄,沉寂多日后,胡家终于热闹起来。

秀秀追了一阵,也看出其嬉闹之心,目色渐渐赤红,将笤帚一扔,钻进库房找东西做饭——对付这

种东西,生气一点用也没有,先保住活人才要紧。

楼上,胡刘氏静静看了一阵,抄起握得发热的剪刀对准自己喉头,在跳动的那处比了半晌,却想起还没给湘湘的孩子戴上长命锁,还没看到小满回来和秀秀成亲,怎么也刺不下去。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奶奶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进来,胡刘氏满脸羞愧,手软软垂下,剪刀咣当落了地。

出乎预料,奶奶像个睁眼瞎,对她的动作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她面前,扶着拐杖重重跪下,胡刘氏惊得差点失声大叫,连忙扶住她,话未出口,已然泣不成声。

奶奶满脸肃然,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媳妇,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要死,也是我这个老东西!这一次我真的错了,就是死一百一千次也不为过,我要脸不要命,害得你们吃苦受累,连命都捏在别人手里,我该死!我看你老实,硬要你嫁给我儿子,毁了你一辈子,我该死!你先放开,听我讲句心里话,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我知道,你从小身体很好,是硬生生被胡家拖垮的。你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但是我不能不记得,要不记这些,我就是畜生不如。我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我胡十奶奶在这里给你磕三个头,立个誓,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偿还你的恩德!”

胡刘氏一口咬住衣领上的盘扣,呜咽着执意不松手,奶奶抄起剪刀对准自

己喉头,胡刘氏惊叫一声,终于放开。奶奶跪正了些许,整理好衣服,恭恭敬敬磕了两个头,磕到第三个,胡刘氏如梦初醒,扑通跪下来,低吼道:“妈,您这是折我的寿啊!我怎么敢当,怎么敢当……”

奶奶用力推开她,犹如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将三个头磕完,扶着拐杖艰难地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剪刀量衣尺通通收走,又如来时一般,一步步走出门,对着满院子的闲人咧嘴一笑,笑得鬼气森森。

毛毛张开双臂抱住胡长宁气得颤抖的身体,两人四目相对,毛毛换上满脸不合年纪的凝重,朝他用力摇头,胡长宁轻轻点头,将他拉到床榻坐下,附耳道:“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先想办法跟秀秀一起回去,让你大伯想想办法,就说姓陈那畜生占我家占定了,连苏医生都斗不过他,要大伯打点一下关系,看能不能赶走他。这个畜生肯定眼红我们家房子好久了,我偏生不让他如愿!”

胡长宁恶狠狠地挥着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畜生赶走,毛毛很想提醒他一个事实,姓陈的不单只眼红房子,连人也要。话到嘴边,看到那不到两天就突出的颧骨和深深凹陷的眼窝,毛毛把心一横,用力咽了下去。

秀秀转了一圈,双手空空而归,库房里满得不像话,根本不像战乱物资匮乏时期,而且什么坛坛罐罐都满满当当,各种肉和菜一样不

少,如同薛君山和湘君刚结婚搬进公馆那阵。那时虽然大家心头都有疙瘩,看到这些,都算松了口气,薛君山手段下作,待胡家倒是没话说,对全家老少都上了心关照,事事妥帖。如今看来,这些东西太脏,胡家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她哪里敢吃。

奶奶迎面而来,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轻声道:“别管那么多,这两天大家都没吃什么,熬点鸡粥,炒两个小菜。”

“大虎,去买只鸡,要大一点的!”在转角偷听的老王如得到圣谕,一路嚷嚷而去,奶奶和秀秀目光交会,又同时撇开脸,奶奶钻进厨房拾掇,秀秀看着自己手掌的茧子发了好大一会愣,幽幽长叹。

毛毛换了身扎实的青布衣服,一路叫饿,引得大家哄笑连连,想当然尔,并没有人真正起身张罗。毛毛在后院找到秀秀,不等他开口,秀秀连连摇头,包了几个油饼塞到他怀里。毛毛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秀秀狡黠一笑,趁左右无人,将他推到水缸边,一脚朝水缸后的墙壁踹去,踹出一个狗洞大小的门,压低声音道:“想办法去八角亭找到苏医生!”

毛毛毫不迟疑,迅速往外钻,好在这些天饿瘦了许多,颇为艰难地钻了出去。

把门封好,秀秀回到灶屋,和奶奶再次目光交会,释然而笑,奶奶点点头,欲言又止,开始淘米煮粥。

秀秀转身就走,扶着门站了三秒,怔怔道:“奶

奶,不用担心我,我不会连湘水也不如。”

她的声音无比温柔,却有说不出的坚定,更藏着隐隐的狠厉,哪里像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

咣当一声,胡十奶奶的水瓢落了地,秀秀心头一颤,却没有回头。

老王提着鸡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熟人。比起前几年,小陈真是一脸的春风得意,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身体发福了一些,不过从脸上看不怎么出来,肉都在肚子上囤着。显然,他以这个微微凸起的肚子为傲,时不时要摸上两把。

他一进门,请的护院和两个帮佣才算有了干劲,两个帮佣抢着去接鸡,男人则搬椅子搬小桌,端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

小陈给两人一人扔了包香烟,大喇喇坐下,下巴一扬,示意两人报告情况。逼走苏铁是他授意,湘雅医院的医护人员全部撤走,剩下一个苏铁,上头真是如获至宝,他就是不走也不成了。

老王去后院搜寻一圈,白着一张脸出来,讷讷道:“那小的不见了!”

小陈恍若充耳不闻,若有所思,那两人也有点惶恐,垂着头不敢吱声,小陈摆摆手道:“那小子本来就不是胡家的人,跑了也不出奇!”

三人松了口气,小陈使个眼色,老王指指厢房,小陈掏出一支驳壳枪指向他,怒道:“老子请你来做什么的!”

老王吓得屁滚尿流,慌忙冲到厢房外面,对里面坐在床榻上看书的人赔笑道:“胡先

生,东家有请!”

胡长宁翻过一页,见书页有些折损,连连叹息,小心翼翼将书页捋平。老王不耐烦了,冲过来将书抢走,虽然仍然赔着笑,话语里已有咬牙切齿的意味,“胡先生,东家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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