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现今的关系……既熟悉又陌生,让人不知道该怎么界定。
想来,半个月之前初见,她还想把他礼貌地推远,这何尝不是尚存幻想、欲拒还迎呢?她只不过是还在闹别扭、装矜持罢了。直到昨日大雪中他向她告别,她才知道后悔,原来好多好多话都没来得及对他说,一切恩怨就要淹灭于时光了……
那么,开口留他、诉说衷情就可以了吗?也许他会怜惜她的,可她做不来这样。
现在的自己无事一身轻,远离阴谋算计,不再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更是没有了当年一心为兄长争天下的意气,现在的她普通极了,一介画师、商户女而已,平凡、与世无争,而这……并不是元致在那三年中认识的她。
当龙寨孤女周濛与清河公主司马濛,都是真实的她,一体两面,只是,将他不了解的另一面暴露,有一种让她生怯的羞耻感。
她还远远没有为此做好准备,万一……万一以后发现彼此并不合适呢?不是没有可能的。他是威名赫赫的北燕王、是手握生杀大权的漠北之主,而她已经做惯了一个市井小老百姓,这要怎样继续在一起呢?
她最怕元致有朝一日会为了恩义而勉强说爱她——勉强二字,有多伤人。若真会走到这一步,她宁愿抱着自己这份硬邦邦的骄傲孤独终老。
“要不,呃,还是算了吧……”她扯了扯嘴角,轻易找到借口,“我怕阿娘知道骨灰的下落后,一日都等不了,定要让我带她……”
“可你阿娘不是有孕了么?如何出得了远门?”他立刻打断。
阿娘有孕一事,还是她昨日告诉他的,周濛悔得想咬舌头。
“我有时间,今日就可以出发去宇文大都,此刻隆冬,天虽然冷,但你可以坐马车,泥土被冰雪冻住,反而方便车辙行进,我只担心,”元致眉间轻蹙,“我只担心你如今的身子能否经得住长途行车的劳累。”
她的身子?周濛原地愣了愣,她都没有想过自己的身子扛不扛得住。
她当初是伤到了心脏,过后昏睡了两年又静养了一年,幸亏小时候身体底子极好,养到今日,光是剧烈跑动或是劳累的话根本伤不了她的心肺。阿娘说过,她身子最大的危险就是不能心绪受到创伤。她现在的生活安逸无忧,那么,换句话说,只要元致不伤她的心,她就与正常人无异,一定能活到寿终正寝。奈何,男女之情最是熬人,谁敢保证元致将来不会伤她的心呢?
这种话当然是不会对他直说的,否则该怎么说?说我的身子好着呢,只要你别刺激我就好?周濛略过不想回应,她更疑惑的是另一件事:他昨日明明说过,国中有紧急政务需要他赶回去处理,怎么隔日就有时间去宇文大都了呢?
“可你国中的事怎么办?”她问。
“国中的事……”元致居然也一愣,周濛甚至有种错觉,他好似忘了自己国中还有急事?
他好歹是一国之君,又不是昏君,这都能忘?
“……哦,不就是宇文部归降的事?我这一趟陪你,正好去大都看看,能处理就当场处理了,比回龙城还更方便一些。”
元致很快就流利作答,周濛也想起来他昨日道别的理由就是宇文部归降,若真是如此,他此行的确是一举两得。
——不对,其中一“得”,得的不是他,而是她占了便宜。
不知不觉,两人并肩走着就走到了月牙泉边,泉水被封冻,蒙着一层白色的冰霜。
“怎么样,想好了么?”他转头问道。
“若你身子受得住,我们即刻就走,往返最多三个月,待你阿娘回敦煌了,你正好带回来一个好消息给她。还有,这一趟去,我们路上不赶时间,路也挑好走的走,尽量不会让你太过辛苦……”
周濛沿着水岸慢慢地走,男人不急不躁跟在她的后面,嗓音一如既往地好听而温柔。
这月牙泉她来过很多次了,但第一次看到雪中的月牙儿,幽蓝色泉水上的那层薄薄的霜,仿佛是月色撒下的银辉,孤寂而永恒。
去,还是不去呢?周濛知道自己心中早有答案,她只是还缺少一点点勇气罢了。
不是没有勇气出这趟远门,而是没有信心自己这一走,会不会再次离不开他……
她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太舒心了,私心里不想有任何改变,那么,她得多爱这个男人,才会放弃手头的神仙日子跟他走?
可是——这个男人是元致啊,她这小半生,自从遇见了他,就没有一回能够拒绝得了他。
她又是如此想念他,想念他好看的样貌,他温柔的气息,还有他曾经给过她的情爱……
她深深叹气,回头望他。
元致似有所感,也望了过来。
其实昨日到后来,他就不怎么敢看她的眼睛。
因为他撒谎了,拓跋延平从未写信催他回龙城,政务繁忙更是狗屁,全是他随口编的,他并不急着回去,再留一年半载也没人敢催他。
他只是想逼她最后一把,让她和自己好好说说心里话——人到离别之时,总有几句真心话可以说的吧?
可是呢,也许上天也忍不住惩罚他,不入流的欺骗怎么可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她不仅没有挽留,还哭着说祝他幸福。
所以,他昨夜想了一夜,没别的路可以走了,只能坦诚地面对。
宇文冲的事情是他最后能找到的借口了,在这件事情上,她一定会接受他的同行,他便可以换来与她几个月的日夜相处的时间。
几个月的相处就能改变什么吗?